三個人,三種性子,宛如三種截然不同的花草,同開在仲夏的九思軒內。


    這座府邸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根梁柱,都泰然自若地張開臂膀,將他們擁抱在自己的陰影之中。


    究竟誰在甕中?


    亦或是人人皆在甕中?


    祁暢這隻小小蟲蟻送來水和巾帕,程、莫二人洗手擦臉,各自落座,享受初夏日的清涼幽靜。


    屋外有古樹參天,剪碎天光,使得滾燙的日光圈圈點點,明明暗暗,悄然落地,又剪破夏風,使那風都綿軟無力起來。


    莫聆風伸手去摸塤。


    鄔瑾伸出修長手指,將手中的桃遞了過去:“吃桃。”


    她的塤吹的死氣活樣,聽的人抓心撓肝,還是不聽為妙。


    莫聆風忘了塤,接過桃,繼續把桃吃的“哢嚓”作響。


    程廷癱在椅子裏,也對著桃子使勁:“對,別吹了,就因為你吹塤,莫府這塊地都不值錢了,外頭淨傳這兒鬧鬼。”


    莫聆風立刻回身,伸長手臂在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巴掌聲很響亮,力氣也不小。


    程廷叼著桃子做出回擊,也揚起拳頭,在莫聆風身上不輕不重地錘了一下。


    拳頭落在莫聆風身上,鄔瑾看到莫聆風晃了一晃,替她疼了起來,連忙站到中間,阻止他們二人菜雞似的鬥毆。


    程廷隔著鄔瑾衝她齜牙:“明天跑馬,你等著吃灰吧。”


    明日旬假,他們相約辰時去草場騎馬,一教高下。


    說完,他又歪著腦袋看莫聆風:“你去不去的成?”


    莫聆風點頭:“去。”


    酉時一到,鄔瑾出莫府,回餅鋪去幫工,程廷卷走了莫府的春瓶和海棠花,想辦法送給許惠然,莫聆風則是去了中堂。


    中堂明亮,不似九思軒涼爽,然而依舊糊著厚厚的窗紙,未曾改設紗窗和竹簾。


    涼風催入屋中,兩側粉壁,紫藤緣木而上,從天棚似的花架往下垂,虯枝盤幹,屈曲蜿蜒,葉片油綠,婆婆娑娑,滿目清幽。


    門窗大開,莫千瀾與趙世恒對坐弈棋,口中低聲說著佳縣匪患一事,莫聆風跳進門檻,二人自然而然停了話頭,齊齊看向她。


    “哥哥!”


    莫聆風跑進屋子,低頭見莫千瀾身前擺著一碗消暑的綠豆水,俯身嘬了一口,然而那水既不甜,也不冰,很沒有滋味,她咂摸兩下,便不喝了。


    她三兩下爬進莫千瀾懷裏,在他身上窩成細小的一團,伸出腦袋去看棋盤。


    莫千瀾用一隻手摟著她,一隻手去摸她的腦袋和脖頸,手掌立刻有了潮濕之意——莫聆風怕熱,從九思軒穿過來,她身上有了汗。


    莫聆風一麵看棋,一麵通知莫千瀾:“哥哥!明天我要和鄔瑾去騎馬!”


    莫千瀾撿一顆白子隨意落下,埋頭嗅了嗅莫聆風頭發上潮哄哄的香氣:“不行,哥哥帶你去看雜戲好不好?”


    他不敢再讓莫聆風離開自己的視線。


    莫聆風是他的骨,是他的肉,是他的血,是他的眼珠子,三界猶如火宅,唯有看到莫聆風,他才能安心。


    況且他在姨娘們肚皮上耕耘兩年,一無所獲,莫聆風更是莫家的一根獨苗。


    千傾地,一根苗,珍貴。


    太珍貴了,以至於所有人都能察覺出她的獨一無二。


    莫聆風難得一次要出門去,聽到不行二字,就氣鼓鼓的從他膝上下來,攥著一隻小拳頭,重重毆打莫千瀾:“我要去!”


    趙世恒連忙放下手裏的黑子,起身攬住她:“聆風,不能打哥哥。”


    莫聆風很傷心地癟了癟嘴——這兩年她幾乎是失了自由,一次馬都沒去跑過。


    她眼裏含著一點淚,垂頭喪氣走了出去,孤零零蹲到花架下,去擺弄從前玩過的一根竹馬。


    莫千瀾看她這樣不高興,也落花流水的萎靡起來。


    他起身走到莫聆風身邊,看她半闔著丹鳳眼,臉上熱出兩團紅雲,嘴唇紅而濕潤,還殘存著幾分幼獸的性子,喜怒哀樂,全都浮在眼睛裏。


    “阿尨,”他伸手把她一整個的端進懷裏,抱回屋中,放到椅子裏,“小狗兒,哥哥明天帶你去跑馬。”


    他身虛氣弱,走的步步小心,心想小狗兒再長下去,長成大狗兒,自己就抱不動了。


    “不要。”莫聆風搖頭,知道莫千瀾已經跑不了馬了。


    去年莫千瀾騎馬時犯了癇病,幸虧馬跑的不快,隻跌傷了頭臉,從那以後,李一貼就不許他再騎馬。


    “沒事,我慢慢騎,熱不熱?”


    莫聆風還是搖頭:“熱,我回去吹塤了。”


    莫千瀾見她懂事的可憐,一顆心頓時像是讓一隻大手狠狠攥了一把似的,不知道怎麽愛她才好,伸手一摸她汗津津的腦袋:“就到這裏吹,我叫人放冰來。”


    莫聆風垂著四肢,耷拉著腦袋,坐到趙世恒身邊,取出陶塤“嗚嗚”吹了起來,趙世恒凝神細聽,時不時糾正她的氣息。


    冰盆搬了進來,放在角落中,冰山聚在盆中,細細碎碎墜落、消亡,冷氣絲絲縷縷在室內鋪開,由地而起,莫千瀾離的近了,立刻打了個寒顫。


    塤聲“嗚嗚突突”,很是刺耳,他聽在耳中,卻如仙樂,又悄悄命人去取一碗冰乳酪來,送到案上。


    碧碗盛著冰乳酪,從冰鑒中一出來,碗周就聚起密密麻麻的水珠,漸漸連成線,垂落在桌上。


    莫聆風見了冰乳酪,才擱下塤,伸手捏起勺子,舀了一勺在口中。


    乳酪甘酸,櫻桃鮮甜,入口冰涼,她終於露出笑臉,又成了個眉飛色舞的孩子,漆黑的眼珠子流光溢彩:“哥哥,好吃。”


    莫千瀾一邊笑,一邊冷的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趙世恒在一旁看著,毫不同情,他看莫千瀾是自作自受——愛妹妹愛的過了份,因噎廢食。


    莫聆風吃了一碗冰乳酪,自己就很克製的不吃了,也不再提出去跑馬的事,端起茶水簌了口,她拿著塤,一路吹回了長歲居。


    翌日,莫千瀾還是起了個大早,穿戴整齊,又命殷北和趙世恒跟隨,準備帶莫聆風去騎馬。


    哪知他等來等去,不見莫聆風,隻等來奶嬤嬤傳來的噩耗——莫聆風跑了,還留下一副張牙舞爪的大字:“我去城外跑馬,殷南跟著我,哥哥膽小鬼。”


    莫千瀾驚得險些當場發病。


    還好,還有殷南跟著。


    他折起那一張活潑的大字,貼身放入懷中,轉身走入庭院裏,長歲居靜默不語,仿佛全都將他遺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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