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今日端午,程廷出去看龍舟,偶然聽到一樁大事。


    今年開春,許惠然便和外祖家的表弟訂下了親事,隻因外祖家遠在湖州,一來一去,甚是費事,許家擔心出變故,便密不透風的瞞著,直到程夫人上門,才透出一點口風。


    而程夫人擔心秋闈,又瞞了程廷,想著等許惠然嫁了,再慢慢開解他。


    程廷單方麵墜入愛河後,又以非同尋常的速度單方麵陷入了絕望,這種絕望以摧枯拉朽之勢,讓他當場崩潰。


    他連晚飯都不肯吃了,一路狂奔去了許府,要見許惠然一麵,然而真的隔著垂花門見到了許惠然,他又茫茫然的不知道說什麽了。


    他昂著自己的疙瘩臉、單縫眼,磕磕巴巴,一句整話都沒說出來。


    而他的老子程泰山聞訊而來,當著許惠然的麵,氣急敗壞地揪住程廷的耳朵,一路把他揪上轎子,揪進了程家,揪進了書房,亮出馬鞭,開始訓子。


    程廷平常就要麵子,在許惠然麵前更是要臉,如今麵子裏子都讓程知府撕了個粉碎,回到家裏,二話不說也發了瘋。


    程泰山把他抽成了一個花瓜,他在地上扭成了一條活龍,連哭帶吼,連踢帶摔,春瓶茶盞碎了滿地,嗓子都沙啞的不成樣子,還揚言要上吊。


    程家大姐、大哥、二哥見了他那發瘋的架勢,再看了看程泰山拿馬鞭的架勢,都悄悄貼著牆壁開溜,一路溜回程夫人的懷抱裏,請母老虎出山。


    大海說了來龍去脈,又鼓著兩泡眼淚,言辭懇切地請求鄔瑾出馬,把程廷從上吊的邊緣挽救回來。


    鄔瑾立刻道:“我這就去換衣裳。”


    他跑回家脫了短褐,換了一身襴衫,匆匆告訴鄔母去向,就和胖大海趕去了知府衙門。


    兩人從夾道入暖閣,走到內宅門,門房見了鄔瑾,連忙進去通稟,出來的時候背上就多了半個鞋印子——殃及池魚了。


    “您請進,”池魚打開內宅門,“您小心。”


    鄔瑾邁步進去,立刻感到程府不同往日——程家子女多,又都愛說愛笑,成日廢話連篇,連帶著下人也比其他地方的活潑,今日卻十分安靜。


    正值端午,更應該是熱鬧的時候,然而沒有歡聲笑語,隻有四處插掛的艾草傳出悠揚的氣味,蟲、鳥噤若寒蟬,各自潛藏,隻有暖風掠過,拂動的樹葉沙沙作響。


    一片死寂。


    胖大海心慌,以為自己去還禮的空檔,程廷已經涼透了。


    他加快腳步,領著鄔瑾往內書房走。


    鄔瑾緊隨其後,心中亦是不安,直走到內書房院門前,見守門的小廝正在哭喪著臉揉腦袋,胖大海上前一問,才知道不是程廷上了吊,而是程夫人來過了。


    原來程夫人聽到消息後,立刻帶領丫鬟嬤嬤殺了過來,她大刀闊斧走到院門口,守門的小廝恭恭敬敬道:“夫人,老爺說不許人進去。”


    程夫人冷笑一聲,一巴掌就把小廝搡了進去:“程泰山!”


    緊接著,程知府的長隨也叫程夫人搡了一個跟頭,程知府避無可避,與書房裏的程廷一起露了麵。


    內書房不大,院內遍植花草,隻留出一條青石板道進出,程知府怕程廷真把自己吊死,因此門窗大開,下人守在門外戰戰兢兢,程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


    程夫人見狀,登時心疼不已,當場上前,就要給程知府一個耳光,程知府很有先見之明,躲了過去。


    “程泰山!你敢摘我的心肝,我今天就跟你拚命!


    你自己這麽點大的時候,也未必行得正坐的端!你跟莫千瀾在寺裏爬牆偷看人家姑娘拜佛,我可在下麵看的清清楚楚!你裝什麽正人君子!”


    程夫人嗓門洪亮,底氣十足,對程知府毫無懼怕之意,尤其是看見程廷遭受如此大罪,更像是母雞護小雞似的,狠狠啄了程知府幾口。


    程知府勉強在她的虎嘯龍吟裏擠進去兩個字:“胡說。”


    “我哪一個字胡說?現在你做聖人了?立地成佛了?兒子愛慕許姑娘,一沒冒犯她,二沒偷看她,不過是傷心了問個話,你就把他打的要死要活!”


    “兒子今天有個三長兩短,咱們都別活了!都去找列祖列宗評評理去!”


    程知府忍不住高聲道:“慈母多敗兒……”


    程夫人深諳夫妻吵架之道,當即瞪起眼睛:“你敢吼我?程泰山你現在不得了啊,你對我這麽大的聲音,大家可都聽到了啊!程泰山你這個沒心肝的,你把我這個糟糠妻休了吧!把我和三兒一起掃地出門吧!”


    她又從嬤嬤手裏拿了鞋,衝著程知府猛抽。


    程知府心亂如麻,全然不是程夫人對手,聽到通稟鄔瑾來了,如遇大赦,拽著程夫人就走:“鄔瑾來了,鬧什麽,叫人家孩子看笑話,讓鄔瑾先勸解勸解老三,不然你讓他一直在地上躺著?”


    “鄔瑾是個好孩子,絕不會笑話人!”程夫人一聽鄔瑾前來,心中也驟然鬆了口氣,隨著程知府的力道走了出去。


    兩人轉移戰場,是以內書房也變得格外安靜,有種程廷已經吊死的錯覺。


    鄔瑾在走至書房門口,目光落在程廷身上,先歎了一口氣:“程廷。”


    程廷一咕嚕坐起來,抬起灰撲撲的狗爪子用力一擦眼睛,努力想要止住眼淚,然而一開口,就是個巨大的哽咽:“嗝……鄔瑾......我沒臉活了......”


    鄔瑾迎著這股熱風,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見程廷臉也花了,眼睛也腫了,臉上本來就愛生紅疙瘩,這下更是坑坑窪窪,慘不忍睹,汗水和淚水一起往下淌,可見是真的痛苦和傷心。


    他把聲音越發的放柔和起來:“你先出來,咱們出府去走走。”


    “不出來,我、嗝——我又沒有做出格的事情,隔著一道垂花門,那麽多、嗝——丫鬟婆子看著,嗝——當著惠然姐姐的麵,他去揪我!他不是我爹,我不要他做我爹!”


    程廷當真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無論鄔瑾如何說,都不肯出來,大耍驢脾氣,放言要死在這裏,讓程知府後悔一世!


    鄔瑾一聽便知這是氣頭上的話,又勸解幾句,直把自己也說的口幹舌燥,始終是站在門外,沒有動氣。


    天黑了,程廷賴了許久,也是又累又餓,見鄔瑾站的筆直,這麽久了,背也不曾駝一下,那鞋底子又薄的可憐,腳掌肯定痛的很,抽泣著慢慢走了出來。


    “我要離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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