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瑾把莫聆風帶回了九思軒。


    九思軒陰冷暗沉,莫聆風的額頭上卻還是有黏膩的冷汗層出不窮,鄔瑾點起燭火,企圖以螢火之光,撼動古樹投下的巨影。


    隨即他擰來一條帕子,讓莫聆風擦汗。


    莫聆風接了帕子,去擦額頭上的汗珠,眼角眉梢都帶著沮喪和難過。


    擦過之後,她將帕子還給鄔瑾,沮喪難過之餘,敕詔上的每一個字,結成一股,凝出摧枯拉朽的氣勢,衝擊著她的靈魂。


    莫家女、性柔嫻、肅端方——離開莫千瀾。


    朕承宗帝遺訓,愛及莫家,寵其有行,可封真陽郡主——離開莫千瀾。


    啟臨宮之府,長居朕左右——離開莫千瀾。


    郡主離她非常遙遠,京都離寬州也非常遙遠,不管那裏是陰謀盛行,還是富貴繁華,都和她沒關係,她隻是離不開莫千瀾。


    莫千瀾,她的哥哥,她靈魂上的父親、母親,她唯一的家人,她一日都不曾離開過他啊。


    “哥哥會有辦法的,”她坐了許久,扭頭告訴鄔瑾,“哥哥什麽都懂。”


    她起身就走:“我去找哥哥。”


    她找到莫千瀾時,莫千瀾睡在了書房外的耳房中,周遭靜悄悄的,隻有殷北領著人守在外麵,趙世恒和李一貼去給張供奉治傷去了。


    張供奉的傷好治——然而莫千瀾的暴怒,藐視了君威,損傷了天子顏麵,還需要趙世恒設法挽救。


    爐子上“汩汩”的滾著苦藥,一個小廝拿著蒲扇輕扇爐火,那股藥氣經了他的扇動,越發悠揚起來。


    莫聆風走進耳房,兩隻腳後跟一蹭,蹭掉鞋子,爬上榻去,掀開被子,蜷縮成一團,窩進莫千瀾胸前,閉上了眼睛。


    莫千瀾在一片冰涼中睜開眼睛,伸手摟住她:“阿尨。”


    香爐中湧動的,是百花的香氣,從門窗縫隙湧進來的是藥的香氣,纏於榻上、枕上、人的身上,隱隱將之前的紛亂隔絕,變成一種帶著昏沉睡意的平和。


    “嗯。”莫聆風在這氣息中鎮定下來,小臉拱了兩下,不想睜開眼睛。


    莫千瀾低聲道:“阿尨,哥哥會去接你回來的。”


    莫聆風在心裏想:“那就是還要去,為什麽一定要去,我不想去。”


    她頭腦清醒地墜入苦海,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她所擁有的一切並不牢固,驟然一變,就有可能化作齏粉。


    莫千瀾和趙世恒坐在府中,宛如兩隻蜘蛛,四麵八方的往外吐絲結網,為的就是能夠讓這座莫府繼續牢靠下去——並且變得更加牢靠。


    她翻了個身,用脊背抵住莫千瀾並不堅實的胸膛,睜眼看向窗外,窗外一塊天是藍湛湛的,顯出無限的好風光。


    而程廷在這天空下,飛也似的奔向九思軒。


    他在中堂裏安置了敕使團,又很盡心的在床邊守著張供奉,張供奉一轉醒,立刻噓寒問暖,效仿程家大姐,強行把張供奉從床上扶起來坐著,又端來一杯溫茶,吹的涼透,喂給張供奉喝。


    張供奉得知他是知府之子,拉不下臉來,被迫半坐在床上,又喝了一口冷茶,腦袋越發暈的厲害,幾乎要吐。


    然而這痛苦還未結束,程廷急於給姑父戴罪立功,從小黃門手裏搶了帕子,親自去擦張供奉頭上汙血殘茶,重手重腳,把張供奉擦了個皮離骨脫。


    張供奉恍惚之間,還以為自己返老還童了——這苦楚,還是剛進宮做小黃門的時候受過。


    好不容易等到趙世恒領著李一貼前來,張供奉才逃出生天,看向趙世恒的目光格外親切。


    程廷自覺圓滿完成了趙世恒的交代,拔腿便走,飛奔回九思軒,氣喘籲籲坐到鄔瑾身邊,扭頭看鄔瑾:“敕令說什麽來著?是不是讓聆風去做郡主?還要住到京都去?”


    “是。”


    “要去京都?我沒聽錯吧。”


    “沒聽錯。”


    “不去不行?”


    “不行。”


    “瘋了。”程廷伸出一根手指,朝著虛無的上空捅了兩下,示意是上頭那位,同時站起來,“不行,我得回家去,問問程泰山,鄔瑾,你在這裏吧,我看姑父家裏人少的可憐,萬一有事,你就去找我。”


    他拔腿就走,留下鄔瑾在九思軒中靜坐沉思。


    然而他沉思許久,卻是一無所獲,因為天子思慮周全,此事竟已無轉圜餘地。


    十州之財,陛下必取之而後安。


    唯有入京都後,莫千瀾再殫精竭慮,以種種理由讓莫聆風回到寬州,而且他必須為此做出莫大犧牲,縱身為莫聆風鋪路——譬如莫聆風回寬州奔喪。


    這種思慮過於沉重,壓的鄔瑾沒了笑意。


    而莫聆風受到陛下親封一事,也在頃刻之間席卷了整個寬州城。


    宦海之中嘩然不止,滔滔不絕,驚愕與揣測凝聚成疑雲,消息在眾位身帶官職、不帶官職卻與地方官員藕斷絲連的富商中口口相傳。


    有人知曉這其中密辛,有人不明白陛下與莫家之間究竟是親厚還是不和,但是眾人皆知,突如其來的敕封,一定會給莫府帶來重重一擊——誰都知道莫聆風是莫千瀾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


    程知府與王知州也在莫府出入,探望敕使,與此同時,龍虎之日亦到,發解試放了龍虎榜。


    鄔瑾赫然在榜,乃是元章二十二年發解試解元。


    鄔意借著人小,泥鰍一樣鑽去榜前,踮起腳尖抬頭看榜,因隻認得一個“鄔”字,越發眼花繚亂,兩隻眼睛瞪的生疼,忽然聽到耳邊鬧哄哄的:“鄔瑾是誰?怎麽不曾聽說過?”


    “是我們州學的!”


    “沒聽說過。”


    “怎麽就成解元了?”


    “我哥哥!”鄔意跳起來,漲的麵目通紅,眼睛發亮,從牙齒到頭發絲全都充滿了喜悅,“鄔瑾是我哥哥!我哥哥!”


    他喜的站不住,在榜前東奔西跑,放聲大喊:“我哥哥,鄔瑾是我哥哥!解元!我哥哥!”


    看榜的人全都低頭去看他,就見他穿一身短褐,是個黑而瘦的窮小子——解元竟是貧家子?


    “誒,真是你哥?”有人去捉鄔意衣袖。


    “真的!我要回家去!”鄔意橫衝直撞出了人堆,一路往家跑,一邊跑一邊朝街邊小販大喊:“我哥是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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