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宴設在知府衙中,當天天色暗沉,幸而不曾下雨,隻有秋風肆虐,吹的景色全無。


    鄔瑾這位解元,在家中麵對街坊鄰裏和絡繹不絕的遠親,笑的麵孔僵硬,目光呆滯,如坐針氈供人瞻仰,因此早早梳洗更衣,先到府衙,拜見諸官。


    莫千瀾、張供奉、程泰山,都在府衙大堂後方的花廳中安坐,其餘考官及執事各官都會等到學子們到了再露麵,因此隻有他們三人在此處烤火。


    程泰山身健火旺,讓火烘的滿麵紅光,額頭上細汗不斷,人不住的往後仰,沒想到莫千瀾虛成這樣,剛過中秋就要烤火,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同時扭身和張供奉這位敕使閑談。


    張供奉品階不高,卻是皇帝身邊近臣,掌管禁宮人、物出入,權柄甚大,因此無人敢輕視他是個閹人。


    張供奉額頭上貼著李一貼自製的膏藥,滿麵笑容,絲毫沒有被莫千瀾所影響。


    程泰山端起茶杯,心想:“人精。”


    自從多年前死裏逃生,莫千瀾就變成了一個充滿破壞性的漩渦,能輕而易舉將身邊人卷進去,張供卻是絲毫不受影響,一心隻辦自己的差事。


    他一邊想,一邊豪情萬丈的對張供奉說起自己當年還曾去參加過武試,堪稱是文武雙全。


    張供奉哈哈的笑,暗想:“幸虧是挨了莫節度使的揍,若是吃程知府一茶壺,腦袋恐怕都要碎了。”


    他又恭維程泰山確實是個人才,程泰山也拐彎抹角的為莫千瀾說情,莫千瀾穩坐太師椅中,隻管喝參茶。


    兩人你來我往,最後張供奉歎道:“陛下曾囑咐臣,說莫節度使與莫姑娘一天也未分離過,雖然是恩旨,可到底分離了這二位,莫節度使初聽敕詔,恐怕會有難以意料之言行,叫臣不必大題小做。”


    “哦?”程泰山立刻麵東長揖,“陛下慈恩聖明。”


    他複又坐下,端起茶杯,笑道:“陛下這麽一囑咐,若是莫節度使心平氣和接了旨,供奉反倒要疑惑了吧。”


    張供奉笑嗬嗬的,並不答話,一切都在三人心中了然——若是莫千瀾心平氣和接了旨,待張供奉回京,陛下就要生疑了。


    “今日天公不作美——”程泰山正要另起話頭,門外小廝撩起一側簾子,進來向三位貴人稟告本屆解元與四位同年已到,正在月台前等候通傳。


    “今天都來的早,叫他們過來,”程泰山站起來吩咐小廝,感覺這種暖意的屋子,他一刻也無法再忍受,屁股底下都是熱氣,“幹脆往花園裏去吧。”


    三人出了花廳,莫千瀾一出屋子便打了個寒顫,程泰山伸手扶他,這才發現他雙手冷做生鐵,瞥一眼他,又想到張供奉在一旁,不便言語,隻默默收回了手。


    李一貼的藥對旁人來說是神藥,對莫千瀾而言,卻如同潑在了石上。


    三人走下石階,略站了站,五位學子就一同走了過來,站到五步開外,遙遙一揖到底。


    燈火自鬥拱飛簷之下匯來,照亮這五位同年的麵孔,莫千瀾三人的目光毫不猶豫便落在了鄔瑾身上——高挑勁瘦的少年神態謙恭安然,風采清雋,縱然粗布斕衫,也十分出眾。


    莫千瀾漠然地袖著手,懶怠開口,程泰山卻在一旁誇個沒完,滿腔愛才之意,隻恨鄔瑾不是他親兒子似的。


    張供奉就在一旁笑道:“莫節度使府上的齋學果然不同凡響,齋仆都是頭名,程知府您家的小三爺若不是遭了無妄之災,想必也是一鳴驚人。”


    “哈哈……”程泰山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三兒愚頑。”


    張供奉道:“程知府過謙了,我看您家小三爺是很機靈的,又會——照顧人。”


    說到最後三個字,他忍不住咬牙切齒起來。


    莫千瀾站在一旁,見程泰山朝他使眼色,開了口:“二位是打算在這裏開鹿鳴宴?”


    張、程二人連忙就此打住,與學子一同前往花園中。


    學子們陸續而至,最後諸位考官與本路執事官也都到了,穿著朝服,依次入宴。


    鄔瑾身為本榜解元,在府衙中文士引導之下,領眾人拜見各官,又朗讀《鹿鳴》之章,讀畢,便歸位宴飲。


    鄔瑾一麵舉杯,一麵留神莫千瀾麵色。


    自莫千瀾發病後,他就再沒見到過莫千瀾,此時見莫千瀾居於首座,麵容清瘦,旁人都穿朝服,他卻仿佛是禁受不住朝服的重量了,穿一件道袍,雙目半張半闔,目光微微地掃向誰,那人必定就要賠笑。


    鄔瑾見他威嚴依舊,便悄然收回目光。


    “鄔解元,”有同年舉杯上前,“秋風無情,不如大家吟詩作賦,比試比試如何?”


    諸位才子酒到酣處,免不了要在各位官員麵前彰顯自己的高才,爭相做詩。


    鄔瑾心不在此,搜腸刮肚,勉強應付幾首,都不甚佳,罰了數杯,等到宴近尾聲時,他便頭暈腦脹,麵上潮熱,起身去了兩趟官房,再坐下時,卻見莫千瀾正望著自己。


    火光在莫千瀾臉上浮出一層柔光,沒有人能從他臉上窺見他心中在想什麽,無論是悲還是平靜,他都密不示人。


    隨後莫千瀾衝鄔瑾一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鄔瑾一愣,疑心自己是喝多了酒,揉了揉眼睛,才知莫千瀾確實是在招手讓自己上前。


    眾人紛紛側目,目光拈酸、嫉妒、好奇、羨慕不一而足,不敢望向莫千瀾,便悉數射向鄔瑾——滿寬州皆知,鄔解元不僅是貧家子,還是莫府學齋齋仆。


    鄔瑾趨步上前,拱手行禮。


    莫千瀾站起身來,自然而然的將手搭在鄔瑾肩膀上:“扶我去趟官房。”


    他似是對鄔瑾親厚,又似是將他當做莫府奴仆,滿園的下仆不用,非要讓鄔瑾扶著他去官房。


    而鄔瑾不理會他人目光,臉上也無難色,伸手攙扶住莫千瀾,二人還未邁動腳步,就見張供奉也站了起來,笑道:“解元年輕,毛手毛腳,還是我一道去。”


    話音落地,莫千瀾、程泰山神情一滯,轉眼之間又換了笑意,程泰山有意阻止:“張供奉,哪用得著......”


    張供奉徑直走到莫千瀾身邊,攙扶住他另一條手臂:“能伺候節度使,也是我的福分呢。”


    鄔瑾立刻明白過來——莫千瀾有話要和他說。


    然而張供奉像是一張黏而細密的蛛網,將莫千瀾裹在了其中,縱使有潑天之力,也無處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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