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縣距離禾山縣館驛有三十裏地。


    鄔瑾不停歇的在官道上疾走——想狂奔,然而不行,若是一口氣出完了,這三十裏路就走不完了。


    天色蒼灰晦暗,滿地樹影,杳無人煙,風如萬弩齊發,把鄔瑾刮出了滿頭亂發。


    他隻是走,汗水在他臉上一遍遍刷過,衝進眼睛裏,淌進嘴裏,手臂紅腫脹大,常龍所綁的樹枝早已經移動位置,但還牢牢捆在手臂上,壓迫的手臂像是要炸開來。


    天色逐漸變成深藍,又蛻成青色,天光將要大亮,鄔瑾累到了極致,腿腳沉重地拖在地上,不敢坐下歇,隻往佳縣趕。


    到佳縣時,已是晌午。


    他蓬頭垢麵、衣裳上的血跡讓泥水遮住,眼中遍布血絲,行人避之不及,他向人詢問遞鋪,有人指點了位置,他立刻一步步往前挪動。


    沒有驛券——但佳縣所屬寬州,遞鋪中人必定熟知莫千瀾名諱,若是知曉寬州秋糧遭劫,佳縣縣丞定會急遞消息至寬州府,莫千瀾就會得知消息。


    他走的艱難,又讓一輛馬車擋住去路,正抬頭要尋出一條路來,忽然見到了殷北。


    殷北站在馬車外,撩開車簾,一人探身出來,不太利索地下了馬車——正是趙世恒!


    鄔瑾驟然瞪大了眼睛,身心受到劇烈震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先生?”


    “先生!”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隨後像瘋了似的往馬車前奔,“趙先生!”


    殷北和趙世恒全都循聲望了過來,殷北起先還做了個萬分防備的姿態,可是隨後也把兩個眼珠子瞪得險些從眼眶裏掉出來:“鄔瑾?”


    一個麵目全非、傷筋動骨、蓬頭垢麵的鄔瑾。


    趙世恒大步往鄔瑾身邊走,走的急了,腳跛的就很明顯,他那一貫平靜的麵孔也跟著震驚了,伸手扶住鄔瑾,隨後看向鄔瑾右手:“出什麽事了?”


    鄔瑾身軀沉重,然而聲音輕飄飄的,飄進趙世恒耳朵裏:“禾山縣館驛,賊子劫走秋糧,抓走了聆風。”


    趙世恒僵立在原地,同時扭頭看向同樣驚駭的殷北,忽然回過神來,鬆開抓著鄔瑾的手,手忙腳亂從袖袋中取出驛券,塞進殷北手裏:“快去遞鋪,給大爺傳信!”


    “哦,”殷北還驚愕著,接過驛券,猛然醒神,“哦!”


    他拔腿就跑,去遞鋪送信,趙世恒讓隨從取行李跟上,再次握緊鄔瑾的手,攙扶著他往客棧走,要帶他去治傷洗漱,與此同時,他第一次感覺到了鄔瑾手心的粗糲。


    明明是個文士,一雙手卻生滿老繭,遍布於手指各個關節,是勤學苦練、艱辛求生留下的痕跡。


    鄔瑾跟著趙世恒,抬腳邁過客棧門檻,忽然問:“先生怎麽在此?”


    太巧合了。


    趙世恒一麵招手讓夥計過來,一麵道:“你們走後,城裏就變了天,節度使見姑娘常穿的氅衣沒帶,貂鼠臥兔兒也沒帶,就讓我趕著送來,我連日奔波,已經快要顛散了。”


    鄔瑾含糊的“嗯”了一聲,沒有精力再去細細思索,解釋心中疑慮。


    客棧人不多,在趙世恒拿出銀子後,夥計立刻殷勤周到的叫人去請大夫,領著趙、鄔二人進入後院,挑出一間上好房屋,給兩人休息。


    在等待熱水和大夫時,小廝將行李放在桌上,鄔瑾靜靜坐在椅子裏,神魂也跟著疲憊的沉寂下去,滿室浮動著古怪氣味,像是客棧常用的乳香,但香氣中又摻雜著一股水腥氣。


    趙世恒揭開熏爐蓋,見裏麵是乳香中的次品“黑榻”,想必是受潮過後氣變色敗,才有了這股腥氣。


    他用銅箸將香埋入香灰中,回頭看鄔瑾——鄔瑾神情瀕臨崩潰,隻強撐著一口氣,右手連手指都腫脹到了可怕的地步,令人望之心驚。


    趙世恒不忍看。


    斷骨若是好好接上,最終是能長好的,但是鄔瑾也將錯過明年春的春闈。


    他認識鄔瑾整整兩年,已經將這個端方、正直的少年人吃透,鄔瑾的一舉一動,都不會出乎意料,唯有這斷臂,是他陰暗鬼祟的鐵證。


    走到鄔瑾身邊,他低聲道:“睡吧,剩下的事,我們來做。”


    自從十月初二夜,距禾山縣館驛遭賊一事,已經過去三日,比濟州府到的更快的是寬州府節度使莫千瀾,以及莫千瀾從堡寨所借來剿匪的一百精兵。


    一行人夜以繼日,日行百裏,在十月初五晌午奔至禾山縣外。


    精兵並不進濟州,掩人耳目的直接在兩縣交界之處紮營,趙世恒在此處權做指揮,而莫千瀾帶領隨從,先行進入禾山縣縣衙。


    禾山縣縣衙始建時,造的草率,五髒雖然俱全,但隨著時日漸長,已經處處顯出難以遮掩的窘態。


    縱然有過修葺,然而縣中無錢,修葺的也潦草,隻有大堂前還保有威嚴赫赫之象,自二堂起,寒風便咄咄逼人,從朽木、門縫、窗棱處往裏鑽,叫人難以保持風度。


    此時二堂中四扇槅門全都懸掛了簇新的厚布簾,簾內放著一個大炭盆,裏麵堆滿了火紅的炭,烘的屋內暖如春日,猶恐不足,連窗也緊緊封住。


    屋中主位已從縣官換做莫千瀾。


    莫千瀾尤其怕冷,饒是炭火如此足,他手足也冷似生鐵,五髒六腑中凝滯著經久不散的寒氣,一顆心更是堅冰一般,無論如何都暖不起來。


    他身著氅衣,手中捏著薄薄紙張,上麵字跡醜陋,放浪形骸,然而每一個字都有重量——錢一萬貫,重數萬斤。


    匪賊索錢一萬貫,不要銀票、白銀,隻要銅錢,十月初六酉時前若未交付,便將莫聆風屍首交還。


    莫千瀾到時,濟州府連路都還未鑿通,張供奉與禾山縣縣官四處籌錢,連一千貫都未曾籌到。


    張供奉坐於次席,伸手端茶,滿麵愁苦,心中思緒浮沉不定,手指捏著薄薄瓷盞,半晌不曾將茶送到嘴邊。


    他畏懼莫千瀾——莫千瀾曾經折於今上之手,潛於寬州,看似廢人一個,實際上誰也不知道他的手伸出去了多長。


    他亦憂心莫聆風——若是活著回來,他還能不能將人帶走?


    人人都是一副愁容,因此他的麵目也無異於常人,無人能猜到他心中所思。


    縣官周升奉陪在末座,如履薄冰的告知莫千瀾近日來自己清理了館驛,救出五個學子,又籌了一千貫錢。


    同時他還查清了賊人所在之處——這簡直是人盡皆知之事。


    那一千貫錢,更是毫無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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