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不斷,莫聆風沉默半晌,直到下人將炭火拿進來,才忽然道:“伯伯,你教我們‘撓萬物者莫疾乎風’,又問我們風為何物,我知道了,風是權利。”


    趙世恒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為何?”


    莫聆風認真道:“權利就是刀劍,唯有利劍在掌,方能‘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


    “是,”趙世恒麵對著這個最早回答自己問題的學生,點了點頭,“我們都是天子羅網中的黃雀。”


    “鄔瑾也是。”


    “不是,鄔瑾隻在你的網裏,他日也會手持利劍,能不能衝破羅網,便要看你。”


    茶冷了下去,屋子裏變得和屋子外麵一樣冷,和莫府眾人的心一樣沒有區別,整個莫府在這個暗夜沉默而寂靜,朱欄曲檻竭力鮮豔,丹楹刻桷奮力奢華,屋簷飛角轉相連注,無不在應和趙世恒所說的話。


    莫府越是窮盡雕麗,十石街越是逼仄破舊,由裏到外都是難以擺脫的寒酸。


    這個時候了,街角仍有婦人在燒包袱,十石街上趕考的學子隻有鄔瑾一個,但是運兵有好幾個。


    香蠟在雪光中閃出幾點慘淡紅光,燒的紙錢元寶讓風刮的四處都是,那燒紙的婦人看著,忽然合身撲過去,放聲哭嚎,問是不是兒子回來了,兒子在那邊冷不冷,餓不餓。


    哭聲淒厲,眾人紛紛從夢中驚醒,無人咒罵她驚擾清夢,隻是瑟縮著再行睡去。


    喪事接連不斷,以至於鄔瑾的斷臂反倒顯得喜慶起來——至少他活著回來了。


    回到寬州後,李一貼重新給他正了骨,將骨折之處接的嚴絲合縫,又用榆樹皮浸軟削薄,塗滿藥膏牢牢綁縛,保證萬無一失。


    鄔父鄔母恨不能將他這隻手臂供起來,他們在自己屋子裏用門板和長條凳搭起一張床,讓鄔意和他們住一間,並且讓他保持鄔瑾三步遠的距離,以免他碰著鄔瑾的胳膊。


    鄔瑾在婦人的泣聲中起了床,用左手穿衣,推開門一看,才發現外麵鋪了一層薄薄的雪。


    雪很薄,一腳踩下去就會消散。


    鄔母聽到他起來的動靜,也飛快穿衣起身,輕輕開了門,見地上一層薄雪,連忙止住鄔瑾:“快別動,這時候最滑,我先掃了。”


    天色還發青,滿目都是青白二色,鄔母拿了笤帚,幹淨利落地將雪掃到兩側,又打開院門,要把門前的雪也掃幹淨。


    門剛一開,她就“咦”了一聲。


    鄔瑾剛邁開腳步,準備去廚房,此時聽到鄔母聲音,連忙扭頭看去,就見單調沉悶的門外,擺放著一盆款冬花。


    那花盆藍的多彩,在天光下又有片片紫浪,泛著靈動的乳光,花盆上鋪著一層碎石,石中怒放著一簇鮮亮的款冬花,給死氣沉沉的冬日衝進了一抹勃勃生機。


    他沉悶已久的心忽然讓這黃燦燦的光照亮,緊皺的眉頭不自覺舒展,無數種痛楚都隨之消散了不少。


    “這不是款冬麽?”鄔母放了笤帚,去搬花盆,“誰送一盆花過來?”


    她隻認識花,知道是能入藥的野花,朔河邊偶爾都能見到,並不知這花盆也是瓷中花釉精品,難能一見。


    剛一搬動,她又放下,撿起花盆中的油紙包,打開一看:“還有個什麽.什麽糖?”


    “猊糖,”鄔瑾忽然笑了一下,“阿娘,放我屋子裏去吧。”


    自從鄔瑾回來,雖然日日和顏悅色,不叫父母憂心,然而目光沉沉,常有鬱鬱之色流露,鄔父鄔母都是粗人,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寬慰他。


    此時鄔瑾忽然帶了笑意,鄔母心頭也跟著一鬆,連忙把花盆送到他屋中去。


    鄔瑾跟著走進去,見花放在桌上,寫字時隻需一聞就能聞到清苦花香,低頭看著可愛至極的花朵,覺得比這個花盆還要貴重的多。


    鄔母在一旁疊被:“也不知道是誰送的,像是程三少爺,他上次來看你,提一個大豬腳,說是以形補形。”


    “莫姑娘送的。”


    “莫姑娘?她回來了?”鄔母連忙雙手合十,“菩薩保佑,莫姑娘平安無事,她是不是還要去京都?”


    “不知道,不過節度使應該舍不得讓她去了。”


    鄔母放下手繼續展平床上褥子:“你怎麽知道是莫姑娘送的?我看她也沒留什麽帖子。”


    “這花盆齋學裏也放了一個。”


    鄔母忙的沒空多問,轉身去廚房裏點火燒熱水,又忙忙的煮雞蛋熬粥,灶上有昨天特意留出來的糖餅,她給鄔瑾熱了一個,放在一起,就算的上是豐盛了。


    忙完早飯,她去叫醒鄔意,鄔父也起來了,正在兩手撐地的行走。


    “莫姑娘回來了。”鄔母壓低聲音,“送了一盆花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不過我看老大心情好多了。”


    “嗯,那就好。”


    鄔父和大部分的老父親一樣沉默寡言,將父愛表達的十分隱晦,然而兩隻手忽然變得有勁起來。


    鄔母提出馬桶去倒,腳步也輕快了些。


    他們也覺得沒有去京都考試很可惜,可是心裏終究存著個“下一回”,這可惜也很有限。


    就在一家子都鬆快了一些的時候,院門外忽然響起一個粗糲沙啞的叫喊聲:“瑾哥兒?瑾哥兒你起來了!”


    一聽到這聲音,鄔父鄔母全都皺起眉頭,無聲歎息,鄔母趕了出去,把站在門口的男子請了進來。


    這男子是對門腳店的鰥夫,兒子正是運兵,此次未能歸家。


    鄔瑾正在廚房喝粥,聽到他的聲音立刻起身漱口,出門去請鰥夫進來:“李叔,進來坐。”


    李鰥夫搓手跺腳的走過去,連連擺手:“不坐不坐。”


    他在鄔瑾跟前站定:“瑾哥兒,我就是來問問你,你想起來沒有,我家老二你知道的,他打小就腿腳快,我要揍他,剛提棍子,他就跑出去一裏地了,這麽快,那肯定是跑出來了是不是?”


    自鄔瑾回來,他日日都來問,始終覺得自己兒子已經跑出來了。


    鄔瑾搖頭:“李叔,我並未看見李二哥。”


    鄔母上前,想將李鰥夫拉出去:“他叔,孩子真的沒看見,你看孩子手還吊著呢,讓他好生歇著成嗎?”


    李鰥夫甩開鄔母的手,熱切而又期盼地看著鄔瑾:“瑾哥兒,我打聽到有個姓常的押運官活著回來了,如今正在衙門裏等著問話,我兒子機靈,一定也跟著回來了是不是?”


    他滿眼懇求,希望一向溫柔的鄔瑾能開一開恩,對著他點一點頭。


    “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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