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泰山剝了個蜜桔,張開嘴,囫圇著塞進嘴裏,氣吞山河咽下去,頓覺燥熱之意散去不少,又活剝生吞一個。


    隨後他一點王景華:“景華,鄔瑾死板,你比他聰明伶俐,他不說,你說,放心,節度使說了不罰你,就不罰你。”


    王景華聽了這話,頓時汗毛直豎,六神無主:“我、晚輩,晚輩確實有辱斯文,拿、以妓子取樂說笑,言行未能修身,晚輩有錯。”


    孫景已經嚇的腿軟,連連點頭。


    莫千瀾似笑非笑:“這麽說,鄔瑾打你,你覺得不冤?”


    王景華滿肚子的冤,然而不敢說,因為莫千瀾是節度使,是連自家父親都要讓一步的人,他隻能咬牙點頭:“不冤。”


    莫千瀾收回搭在鄔瑾肩膀上的手,走到王景華身前,伸手在他腫脹的麵頰上摸了一下:“可憐。”


    王景華看他鬢邊那一朵山茶花近在眼前,嚇得靈魂幾乎要出竅,強忍著才沒有躲開他的手,同時他暗暗納罕——鄔瑾為何不怕?


    他以餘光去看王知州——王知州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手放在腹前,摩挲一串佛珠,兩人麵孔相似,但是王知州經過多年努力,蓄須發福,官威深重,倒是沒人在意他的麵貌。


    王景華深知老父親不信佛,之所以如此頻繁的摩挲佛珠,完全是在強忍心中怒火。


    他悄悄再看一眼程泰山,總覺得程伯父一巴掌就能劈碎自己的腦袋。


    看過程泰山,他又去看莫聆風,而莫聆風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又凶又狠的叨住了他。


    王景華立刻收回餘光,也在心中暗恨自己禍從口出,以後再背後說人,一定帶著孫景去那高山無人之處說。


    可鄔瑾一無財富二無權勢,為何不怕?


    莫千瀾坐回去,搖動腦袋,活動脖頸,對王知州道:“運生,孩子們打架,各自有錯,你心胸寬闊些,別再追究,鄔瑾貧家子,無權無勢,禁不住咱們一指頭。”


    王知州被迫心胸寬闊,隻能點頭。


    他不知道莫千瀾為何這般關照鄔瑾,難不成是等鄔瑾高中後,在朝為官,做他的弈手?


    程泰山出了一身的汗,笑道:“節度使案也斷了,要不要我再開一桌,大家在這裏吃一頓?”


    “不必,”莫千瀾牽著莫聆風起身,“阿尨,家去。”


    莫聆風大打哈欠,乖乖跟著他走,走到鄔瑾身邊時,莫千瀾一摸鄔瑾的腦袋:“你也走吧,好好養著手。”


    鄔瑾沒動,直到莫家兄妹出了書房,才躬身向程泰山和王知州告辭。


    王景華僵直的身體鬆懈三分,還沒完全的鬆懈到底,王知州緊跟著站了起來,和程泰山告辭。


    程泰山送至門口,用力拍了拍王景華的肩膀。


    王景華當場就要跪倒,強撐著膝蓋才沒有軟下去,邁出門檻後,忽然想到鄔瑾為何不懼。


    鄔瑾無所求,不諂媚,所以才能身處權勢之中,依舊昂首而立。


    可人當真能坦蕩至此,沒有半點不可對人言之事?


    不可能,這世上沒有完人。


    隻要是人,就有錯處,就有愧疚之事,就有不能對任何人說起的恥辱。


    而越聰明坦蕩的人,所犯的不能言明的罪就越大。


    因為聰明人,更容易受到罪惡之光吸引,受到欲望之火燒灼,更容易觸碰禁忌,做出世人難容之事。


    也許鄔瑾已經暗中懺悔過無數次,但仍舊管不住自己。


    他要盯緊鄔瑾,找出他的錯,一雪前恥!


    眾人都走後,書房中僅剩下程家父子,程泰山立刻命人將炭盆搬出去,打開窗戶,讓冷冽寒風吹進來,一掃屋中滾燙熱意,整個人都清爽了不少。


    他看著自己的混賬幺兒,也想教導他一些為人處世之道,問他:“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


    程廷自行落座,伸手拿橘子,兩眼冒光:“鄔瑾厲害!那拳頭,一隻手就能幹翻王景蛤!我對他真是另眼相看!”


    程泰山攥緊了拳頭,猶豫著沒有打:“除此之外呢?”


    程廷一口三瓣橘子:“我想知道王景蛤到底說了什麽。”


    程泰山起身抬手,剛要賞程廷一個暴栗,就見程夫人風風火火前來,連忙坐了回去,將拳頭伸展開,長歎一聲:“你學學鄔瑾。”


    “知道,爹,”程廷持續地吃,“以後王景蛤再嘰歪,我也賞他一拳。”


    “不是這個意思,”程泰山認真了神色,“鄔瑾有乾天之勢,自強不息,對著權貴,毫無攀附之意,又有坤地之德,寬厚和順,你姑父幫著他,他也沒有因此對景華不依不饒,必成大器。”


    程廷認認真真聽了:“爹放心,我會好好巴結他的。”


    程泰山再也遏製不住怒火,翹腿脫鞋,朝程廷打去,程夫人站在門外,本是見他們父慈子孝,心中甚慰,忽然見程泰山發火,立刻張開雙翅上前護小雞:“程!泰!山!”


    程泰山暗道不妙,鞋子也不撿了,奪門而出,一路往前逃竄,直進前衙二堂,在二堂裏更衣穿鞋,又讓人煮一碗羊湯麵來。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裏等麵吃,心中忽然一動:“我怎麽忽然以《易》來比鄔瑾?”


    “此為靈機,”他閉目思索,“乾上坤下,為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不吉之兆啊!”


    鄔瑾不知程泰山靈機,出了程府後,在門口站了片刻,聽莫府馬車聲遠去。


    他的影子拉的很長,寒風輕柔的在四周拂動,直到馬車聲消失,影子才如沙塵一樣,被風吹動,往十石街而去。


    鄔瑾穿著皺巴巴的新衣裳回家,鄔母免不了又是大驚,問起他時,他倒是實話實說:“和同窗起了爭執,打了一架,好在手沒事,程家請李一貼來看過了,也沒有追究我。”


    他長這麽大,從沒打過架,想必這爭執不小,不過他說明白了,鄔母反倒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若是鄔瑾含混過去,或是什麽都不說,她才最擔心。


    見鄔瑾滿臉歉意把新衣裳脫下來,鄔母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接過衣裳,預備明日漿洗,又一再的問他右手可還好,待確實沒有異樣,才放他回去睡覺。


    鄔瑾回屋去寫日錄休息,一夜大雪,他睡的還算安穩。


    否,不通也。於不通之時,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得此卦者,上下不和,百事不暢,君子需以儉德辟難,不可榮以祿,可否極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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