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玉竭力的卑躬屈膝,向莫聆風俯首稱臣,絕不顧慮自己的臉麵,幾乎要低到塵埃裏去。


    這樣做作一番後,他才告辭離去。


    程廷還隻是半飽,但是看外麵一片狼藉,食客躲了個精光,也吃不下去了。


    三人起身出去,鄔瑾順著刀斧痕跡望過去,就見沿途有血,一直滴到後方去,也不是抓捕偷盜的家奴這麽簡單。


    劉家此舉,令他心驚。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常有達官貴人出入之地做如此行徑,事後也不過是賠償了銀兩,再無人追究,甚至沒有苦主報官。


    這並非一個普通漏舶商能做到的,他們的權勢已經滲透到了寬州每一個角落,唯有莫千瀾的鐵腕可以壓製一二。


    而莫千瀾固守規矩,不許他們用騾子,他們此時臣服,若是莫千瀾不在了,他們隻會憤懣地報複。


    漏舶商的報複,天子的搜刮,都會落到莫聆風頭上。


    這還隻是鄔瑾能夠窺探到的敵人,暗中又還有多少人在等待著機會?


    莫千瀾身體已經很差,不知能否撐到莫聆風成長起來,因此才急迫的想送她進堡寨嗎?


    他垂頭去看莫聆風,莫聆風走的很快,踏過滿地狼藉,似乎並不知道自己頭上懸著的不止是天子這一把刀下。


    三人出了燕館,直奔大街,又在大街上遊玩行走,莫聆風在府中寂寞,一旦出府,就要東顧西盼。


    快要臘月,街市中賣活禽的小販多了許多,她看雞熱鬧,鴨也熱鬧,眼睛裏全是驚喜和好奇,想必心中愛這凡塵俗世。


    鄔瑾時不時回顧她,心中一片酸楚。


    當日散去後,程廷並未就此罷手。


    進入臘月,他隨身攜帶莫聆風,串街走巷,大肆吃喝——全掛莫千瀾的賬,又在大雪天裏辦開席麵,塑雪獅——也由莫聆風從賬房支銀子,天晴時,他就呼朋喚友,夜遊裕花街——還是掛莫千瀾的賬。


    他一邊理直氣壯地吃大戶,一邊想方設法把鄔瑾從家裏往外掏,軟磨硬泡,要把鄔瑾這塊頑石磨軟。


    在他頻繁出招之際,劉家卻是出乎意料的沉寂下去,一直沒有動靜。


    鄔瑾不認為劉家盯了他這麽久,因為莫聆風一句話就會放棄,反而格外警惕,又再三叮囑鄔意,告訴他劉家是窮凶極惡的漏舶商,不可再來往。


    鄔意腦袋點的很快,心裏是不是應了,卻看不出來。


    臘月二十四那天祭灶,鄔瑾一早出門,單著一隻左手忙碌,先去扛一秤炭回家,又去買幹棗、核桃、花生,稱了一兩碎茶葉,悉數運回家中,最後熬好餳豆,在灶上擺放整齊,好糊住灶王爺的嘴。


    腦袋上忙出一層細汗,他就著鍋底剩餘熬化了的沙糖,將核桃仁、花生仁也放進去攪好,盛到碗裏晾涼,等下好糊住程廷和莫聆風的嘴。


    昨天程廷弄壞了程家大哥畫的駿馬圖,程家大哥借老父親的手,要揍他這條小狗,他一路逃到鄔瑾家中,順道帶來了莫聆風。


    在鄔家吃過中飯,兩人嘁嘁喳喳,鳥叫似的說個不停,猴年馬月的小事都翻出來追憶,滿口都是“小時候”如何如何。


    二人年紀很小,口氣很大,令鄔瑾暗暗發笑,發笑的同時,又十分煩惱,因為他們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吃糖,一會兒要去官房,沒個消停。


    今日鄔瑾早早準備,往灶膛裏埋紅薯,燒上水,便去屋中取了一本《春秋公羊傳》,從莊公一年起,逐字看去,直看到莊公四年,齊襄公複九世之仇,公羊曰國仇不僅九世可還,百世亦可。


    看完後,他合上書,起身出去,不知不覺,竟已經過了一個時辰,卻不見程廷和莫聆風前來。


    他麵無表情地盯著門口,目光從門縫中射出去,暗藏等待,片刻之後闔上雙目,知道他們二人今日是不會來了。


    知道不會來,卻還是站了站,如同一座泥塑,直到一陣寒風刮過來,帶著幾粒雪點子,他才活動手腳,進廚房去把紅薯刨出來。


    滿屋香甜,滿院清幽寂靜,都是他所喜愛的安靜情形,然而一顆心卻靜不下來,飄飄忽忽,隻是失落,隻是空蕩。


    他自知看不進書,也寫不進字,想起李一貼今日讓他去藥鋪,便找出油紙傘,掛了鎖,出門去了。


    李一貼不在藥鋪中,隻有他一個姓唐的徒弟在,不知道叫什麽名,隻知原來叫唐萬貼,近來醫術有所精進,所以改做了唐千貼。


    唐千貼拆了他胳膊上的層層束縛,仔細摸索一番,便告知他已經完全養好,多用才能更自如,也可以盡情打打殺殺,再骨折再來。


    鄔瑾來的時候心裏不大痛快,回去的時候卻是很高興,捧著自己這隻宛如新生的右胳膊,一路跑去餅鋪,給爹娘和弟弟看。


    一家人圍著這隻手,都齜著牙笑,又很珍惜的讓鄔瑾不要大動,鄔瑾一一應下,又一路走回白家橋去。


    他舀了熱水,把這隻手洗的幹幹淨淨,擦拭過後,進屋中研磨鋪紙,以右手握筆,剛握筆做大字時,還手生,然而寫了四五個後,立刻就揮灑自如,一如從前。


    連著寫了半個時辰的字,他心裏清淨了。


    當天晚飯,鄔母早早關鋪子收工,去木匠那裏取了新打的小輪車,給鄔父坐著試試,鄔父一邊心疼這小輪車太貴,都夠買頭牛了,一邊樂的合不攏嘴,遇到芝麻大一塊石頭,都讓鄔母繞開,以免硌壞了輪子。


    鄔母又買回來一個鹵豬頭,切了一大碗,蒸了白米飯和幹巴肉,夾一碟茄鮓出來,一家四口圍著炭火,熱熱鬧鬧的吃晚飯。


    吃完飯,鄔母緊跟著收拾碗筷,鄔父坐在屋中擦小輪車,鄔瑾在屋中練字,鄔意在院子裏堆雪獅。


    四人各自忙碌,鄔意的雪獅隻堆起來一個大身子,正要摳腿,就聽到門打的響。


    “誰?”他跳著去開門,隨後發出驚喜之聲,“劉博文?你怎麽來了?”


    他猛地想起鄔瑾不許他和劉家人來往,就把嬉笑聲壓了下去,上前低聲道:“我哥在,不能跟你出去玩。”


    劉博文伸頭往裏看:“我找你哥。”


    鄔意“啊”了一聲,扭頭往東廂房看,又驚又奇的:“你找我哥幹什麽?做學問?”


    劉博文立刻笑了:“我不是那做學問的人。”


    隨後他對著身後一招手:“哥,鄔大哥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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