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開動腦筋,認為偷鄔瑾日錄的人,就是曲解詩意的缺德人。


    隨後他將自己所認識的缺德人物一串串倒出來,最後認為這樣的人物寬州城不少,和鄔瑾有仇的,隻有王八蛋父子。


    他又看向鄔瑾,將鄔瑾從頭到腳打量一遍——這是個文質兼備、內外兼修的君子,然而問題也正出在這裏。


    若是他——他是聞名寬州的孽障、逆子,寫出一首這樣的詩來,恐怕他爹娘還得喜極而泣,認為他在雜文一課上,終有進益。


    偏偏他寫不出來,隻有鄔瑾才能寫出來。


    鄔瑾太正直、太磊落、太坦蕩,看到他,腦子裏浮現出的便是修竹玉樹、朗月清風,任何一點汙點,都足以讓他成為眾人唾棄的偽君子。


    “明天就是文會,”他摸著下巴,“難怪今天死蛤蟆這麽沉得住氣,原來是暗中做了齷齪手腳,打算明天敗壞你的名聲。”


    他不聲不響思索許久,認為此事也能解決:“不承認空恐怕不行,他們到時候要是對字跡,反倒顯得咱們不坦蕩。”


    “是。”


    “他們無非是要說你這首詩寫的‘歪’,當時石遠在,等下我就去和石遠說,明天讓他作證,還有生羌的事,當時府誌裏肯定也有記錄,我回去之後就找我爹……是什麽日子?”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


    “就按照這個日子,查找府誌,今天晚上給你翻出來,你就放心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出來一個滿是韭菜味的飽嗝:“順帶也給聆風解了圍。”


    “多謝。”


    “見外了啊。”


    他既是這樣的信心滿滿,鄔瑾也不再言語,一直把程廷送出十石街街口,他才轉身回家。


    對著鄔母憂心忡忡的麵孔,他一笑,再三保證自己沒病,走到屋子裏時,他是一邊笑一邊揉捏山根,緩解自己的頭痛。


    到最後,笑容隱了下去,他垂了眼簾坐在椅子裏,心裏一陣陣的發冷,因為知道王知州不是程廷這樣的毛頭小子,不會僅僅曲解一首詩來害他。


    承認了詩是自己所寫之後呢?


    王知州會變成鉤子,一直鉤進他的心裏,把他藏在最深處不敢示人的東西拉出來。


    那是萬丈紅塵中的一點旖旎之光,是四季之初的一點蕩漾之心,是神佛都難以舍棄的一點欲念之意。


    若是王知州質問於他,是否對莫聆風有私心,他當如何回答?


    若是答了是,王知州再質問他因私心進入莫府,欺莫節度使重病,趁虛而入,而莫聆風年幼不知事,被他所蒙騙,他又當如何?


    他不能有私心。


    沒有私心,便沒有後麵那一連串的質問,沒有一連串足夠令他身敗名裂的問題。


    對——他告誡自己,要撒謊。


    他的頭腦萬分清晰,思緒也是井井有條,然而心裏卻有種殉道似的悲痛,分不清是為了什麽——也許是因為自己所堅守的道正在一點點垮塌,也許是為了這一份私心要被埋沒,亦或是都有。


    坐的太久了,燈油也跟著耗盡,屋中頓時陷入一片無邊黑暗,他坐在椅子裏沒動,任憑黑暗吞沒了自己。


    翌日清晨,寬州又是忙忙碌碌,大街上人來人往,鄔瑾迎著清涼晨風走去州學,還未進去,就見州學門外,已經聚集許多文人。


    鄔瑾邁開腳步,剛要往裏走,身後忽然傳來程廷的喊聲,不等他回頭,程廷已經到了他身邊,攥住他一隻手,拽著他往後一拖:“走。”


    鄔瑾一愣,腳下隨著程廷而走:“去哪裏?”


    “走後麵。”程廷一陣風似地卷著他一直到了書院角門,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鄔瑾聽到了程知府傳出來的爽朗笑聲。


    程廷不由分說揪著鄔瑾衣袖上了台階,推開門,一鼓作氣走到程泰山跟前,叫了一聲爹,見兩位院長也在,趕著上前叫了院長。


    鄔瑾緊隨其後,一一行禮,程泰山不動聲色看他一眼,目光似有安撫之意,繼續向前走去。


    程廷衝他一揚下巴,擠眉弄眼,指指爹,又指指鄔瑾,意思是自己的爹就是他的爹,程知府偶一回頭,就見自己兒子在鄔瑾身邊手舞足蹈,像隻猴似的抓耳撓腮,立刻手癢起來。


    州學院長姓米名應宗,剛過五十,樣貌很富態,然而穿的很出塵,一身道袍,手裏拿把折扇,慢慢搖動,扭頭看一眼鄔瑾,忽然道:“昨天斐然書院四個字,是你寫的?”


    鄔瑾垂首答道:“是。”


    米應宗讚歎道:“筆力了得,既有天賦,又有苦功,師從是誰?”


    鄔瑾如實答道:“是莫節度使的幕府,學生在那裏做齋仆時,有幸得到過指點。”


    “好,做學問就當如此,無論何處,都能向學,”米應宗晃著扇子往學齋二堂走,一邊走一邊對圖南書院院長道,“老葉,書法上,州學先勝一籌,沒意見吧。”


    圖南書院院長葉書懷同樣道袍折扇,身形瘦削,眉間一道深深印痕:“沒意見。”


    幾人連說帶走,一路走至齋學院落之中,昨日已經布置得當,天棚紗遮去大半日光,庭院之內,草木豐茂,清風迎送,既寬闊又清爽。


    學子們早早到場,兩個學院學子分坐於東西兩側,互相說話談笑,還要隔空叫喊幾句。


    又有觀戰之人,擁在二門之外,伸長脖子看兩側粉壁上的大字,雖不會寫,但是會動嘴,免不了指指點點,各抒己見。


    一時間州學之內嘈雜萬分,待到兩位院長和程知府聯袂而至,又是響做一片,紛紛起身行禮。


    鄔瑾和程廷在這一片嘈雜聲中走向座椅,幾個學子小聲招呼,瘋狂擺手,把他們二人簇在正中。


    又過一刻鍾,王知州與寬州幾位司官姍姍來遲,眾人少不得重新起身行禮,官員與院長們再度閑話,院落中嗡嗡之聲響而不絕,沸反盈天。


    待到一應人等到齊,聒噪之聲漸止,刻漏香上辰時過半,銅球落在銅盤之上,發出渾厚之聲,一聲鑼響,文會正式開始。


    兩側學子、教諭、講郎起身,側身麵向前方,兩位院長立於正中,官員以程知府和王知州為首站在一側,也都看向庭院正前方的屏風。


    屏風之上,懸掛有聖人畫像。


    兩位院長相互一揖,從一位教諭手中接過長香,插在香爐中,向聖人長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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