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瑾出了廚房,走回自己屋中。


    他坐到椅子裏,上半身往後靠,肩膀往下塌,雙手無力的搭放在椅子扶手上,兩條腿往前伸,和雙手一樣,都是疲憊而且無力的形狀,隻有腰還挺著。


    戶外狂風怒吼,大雪如席,風雪交加著打在這座小小宅院之上,聞之令人心碎膽裂。


    他望著頭頂上陳舊的格子,想著李一貼所說的“心病”。


    鄔母是傷風在外,心病在內,若得心藥,豁然意解,沉屙頓愈。


    他自然也知這心病從何而來。


    滾燙的苦痛在他身體裏流淌,鄔母的病痛正在化作岩漿,堵住他人生中的岔路,毀滅他的選擇,把他碾為齏粉。


    而鄔母不斷詢問日子,似乎也是想要撐著過完這個年。


    他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似乎是今早的,也可能是昨天的,他全然不記得,隻知道茶的滋味很苦澀,入口冰涼,他喝了一口,捏著茶杯半晌不動,忽然揚手,將這一盞過了時的茶狠狠摔在地上。


    地麵是夯實的黃土,茶杯滾落在地,轉了幾圈,安然無恙,茶水則是滿地亂淌,迅速蔓延到了他腳下,浸濕了他的鞋底。


    這便是他這困獸,唯一的發泄。


    他慢慢蹲身下去,撿起茶杯,地麵上汪在一起的殘茶忽然驚起一圈圈漣漪,他仰頭望去,以為是屋頂漏水——一仰頭,才知道方才滴落的是自己的眼淚。


    撿起茶杯放回桌上,拿一方帕子蹲身擦去地上殘茶,他一邊擦一邊思索,要從不可能中找出一種可能,兩全其美,解開鄔母的心結。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他毫無眉目,隻能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到桌邊,翻開一份邸報,去翻找看過的慈幼局。


    正看時,鄔意忽然到了門口,隔著門大喊了一聲“哥”,等鄔瑾回答之後,他衝進屋子裏,壓低了聲音,興奮道:“哥,莫姑娘來了。”


    鄔瑾一愣,放下邸報就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又猛地折回去,取了傘,急急往外走去:“老二,我去去就來,阿娘那裏你多留心。”


    鄔意連連點頭:“我知道。”


    鄔瑾大步走進風裏,風雪裹挾了他,在他周身回旋,一如他的命運,沉重、壓抑、冰冷,偶有歡愉,也像是偷溜進來的一點火光,迅速又被淹沒。


    他走出門去,就見莫聆風沒有打傘,穿了軟甲,外罩著一件火紅披風,頭發垂在兩側,梳成環髻,便於戴兜鍪,一隻手在胸前撥弄金項圈上的長命鎖,站在屋簷下,抬頭望著門匾。


    殷南站在五步遠的地方,警惕張望。


    鄔瑾深吸一口氣,驅散疲累,將傘移至莫聆風頭頂,將一口氣提了起來,低聲道:“今日回堡寨?”


    莫聆風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張巴掌長,四指寬的硬黃紙,交給鄔瑾,笑道:“我不想等太久了。”


    鄔瑾低頭一看,就見打頭便是“寬州考票”,下方寫“鄔瑾”兩個大字,左側寫身量高、無須,右側寫麵白。


    上麵蓋著知州大印和知府大印,背後是保人姓氏官位。


    莫聆風認真道:“朝堂震蕩,情勢千變萬化,僅憑幾個舊人,恐誤我大事,你入了朝堂,我便安心不少,等時機一到,我莫家便要重整旗幟,出入朝堂,屆時全靠你周全了。”


    鄔瑾看著這張考票,再看看莫聆風,感覺有一把刀,正在腹中翻滾,攪動的他五髒六腑支離破碎,鮮血淋漓——她什麽都知道,所以送來了這張考票。


    他收起考票,一滴淚流了下來,很快又消失不見。


    莫聆風仰頭看他:“如今王運生已倒,莫家也已經收攏,哥哥有殷北守著,新官目光都在堡寨之中,正是你入京之時。”


    鄔瑾上前一步,一隻手撐傘,一隻手用力的、拚命的,抱了一下莫聆風。


    莫聆風深知鄔瑾入朝堂,是勢在必行,無非早晚,因此沒有眼淚,然而她的腦袋是潮烘烘的,眼睛也是濕漉漉的,鄔瑾在短暫一擁過後,便要鬆手,然而她伸出雙手,用力拽住了鄔瑾的衣裳,將腦袋用力拱進鄔瑾懷裏。


    鄔瑾正是要後退,對莫聆風的一拱始料未及,往後晃了一晃,又迅速穩住身形,用一隻手撐住傘,罩在莫聆風後背,替她遮擋了風雪,一隻手用力撐住了牆壁。


    莫聆風的潮意來自離別和孤單,寬州城中她喜歡的人、她的夥伴,都將離開,隻剩下她一個人留在這裏。


    她用力撞入鄔瑾懷裏,軟甲上的護心鏡硌上鄔瑾胸骨末端,大臂上的獸頭直刮上鄔瑾手臂內側,他悶哼一聲,後背抵著牆,騰出一隻手撫摸莫聆風後背。


    此去經年,何時再見?


    她埋頭在鄔瑾胸前深深吸了口氣,隨後抬起頭來,後退一步,再退一步,從鄔瑾傘下退了出來,仰頭對鄔瑾一笑。


    她能看到鄔瑾的麵目,在夜色中,他如畫一般的劍眉星目,神情帶著世間最真摯的歉疚和感情,風吹不折,雨打不去,他長身玉立,饒是疲憊如此,也依舊保持著挺立的風姿,端正、從容,含著無聲的承諾。


    她想,要駕馭一個君子,隻有真心相待。


    “我走啦。”她轉身便走入了雪中,前往白石橋外和她的娘子軍匯合。


    鄔瑾收了傘,看著她離去,因她到來而湧起的一點笑意也一點點消散,風裏傳來莫聆風吹塤的聲音,時高時低,嗚嗚咽咽,與風同鳴,不悲不喜,隻是一種平直的調子。


    不過片刻,她大約是上了馬,塤聲止住,沒了。


    鄔瑾低頭看了看自己胸腹前,伸出手指一摸,指腹上帶來冰涼濕潤的錯覺。


    他推開門走回家中,鄔意從廚房出來,想給鄔母送一塊糖去嚐嚐,見鄔瑾回來,腳下便打了個轉,跑到鄔瑾身邊:“哥,莫姑娘來幹什麽?”


    “來送考票。”


    “考票?”鄔意下意識將那塊糖塞進了自己嘴裏,嚼了兩下,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鄔瑾,“哥,你要進京考試去?”


    鄔瑾點頭。


    鄔意的驚叫聲驚動了鄔父,鄔父雙手撐地從廚房裏出來,詫異地看著鄔瑾:“老大,你要去考試?現在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鄔瑾回答,“二月初九開考,我今夜便走,沿途走官道,盡量不停留,趕在正月二十五日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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