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州城內,尚不知大戰在即,一片寧靜祥和,夜風之下,不少人出門納涼,東遊西逛。


    莫聆風帶領親兵回到莫府,先吩咐廚房裏做冰乳酪和槐葉冷淘,進了二堂,一邊脫去軟甲,一邊對莫千瀾報喜不報憂。


    等姨娘們給莫千瀾喂完藥,她見月色明亮,繁星滿天,便讓殷北在院子裏放上軟榻,和莫千瀾一同在院中賞景。


    姨娘們手腳利索,輕手輕腳將莫千瀾運到榻上,奶嬤嬤也趕了過來,張羅著擺上桌椅板凳和吃食。


    “姑娘,冰乳酪隻能吃一盞,槐葉冷淘倒是無妨,我讓他們再配上一碗熱湯。”


    莫聆風對奶嬤嬤的話充耳不聞,挨著莫千瀾坐下,埋頭在他身上狠狠一嗅,她抬起頭,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阿尨是小狗。”


    奶嬤嬤無聲一歎,閉上嘴,退了出去。


    下人們都退至兩側,垂首不語,幾盞燭台放在角落,不至於掃興,又能看清。


    稍遠之處熏著幹艾草,驅趕蚊蟲。


    莫聆風拿銀勺吃了一粒糖水浸的楊梅,想再吃一粒,又想留著肚子等冰乳酪,就在此時,院門外響起了程廷的大嗓門:“二狗!”


    他單手拎著酒壇,一腳邁進門檻,直奔桌邊:“回來的巧了。”


    將酒壇子“砰”地放在桌上,他轉身麵對了莫千瀾,不由自主站直身體,繃緊了皮,拱手行了大禮:“姑父,侄兒來看您了,這是一壇虎骨酒,侄兒專門送來給您補一補。”


    饒是莫千瀾已經離魂,他直麵莫千瀾時,心頭始終犯怵。


    直起身,他鬆了口氣,不與莫聆風對坐,扭身坐到她手邊,伸手捏了顆楊梅:“你可算舍得回來了。”


    莫聆風看澤爾提著冰鑒進來,眉飛色舞地讓殷北拿開虎骨酒,騰出地方:“許惠然有了身孕?”


    楊梅頓時嗆進程廷喉嚨,他“哢哢”幾聲,又“吭吭”兩聲,憋的臉紅脖子粗,殷南一巴掌拍在他後背,他“噗”的一聲,將楊梅吐出去老遠。


    “你咳咳你怎麽知道的?”


    “三個月,你給我捎信,回來了七趟,要麽是許惠然有孕,要麽是許惠然有病。”


    “呸呸呸!”程廷又咳嗽兩聲,“別烏鴉嘴,乳酪有沒有我的份?”


    莫聆風揭開冰鑒,裏麵放著兩碗雪山似的乳酪,一開蓋,碗壁上迅速凝結出無數水珠,一道道往下滴落:“有你的份。”


    程廷端出來一碗,沒用勺子,先埋頭咬去一口,再把碗放到桌上,發出喟歎:“舒服。”


    他拿起勺子,看莫聆風大口吃乳酪:“我在濟州,常聽船上那些沒見識的人說起你他們哪知道你是這個樣子的。”


    莫聆風騰出嘴來問:“說我什麽?”


    “沒什麽。”


    “猜得到,無非說我靠哥哥耍威風,女將軍其實是名不副實,他們自己尚且文不成,武不能,一個姑娘怎麽能做將軍。”


    莫聆風笑了一下,一本正經的自吹自擂:“我就算不從軍,去蜀中開糖鋪,也能做到天底下數一數二。”


    “那是。”


    莫聆風狡黠地衝著他一眨眼:“早晚讓這群沒用的廢物嚇一跳。”


    “嗯?”程廷吃的唇齒冰涼,“怎麽嚇?”


    莫聆風豎起一根食指:“秘密。”


    下人送了槐葉冷淘來,程廷看她吃心不改,自己卻讓她吊的心癢難耐:“我都不能說?”


    “不能。”


    “我還不稀罕聽呢。”


    兩人埋頭吃槐葉冷淘,吃過頭,出奇一致地向後靠,抬頭往上看。


    大黃狗臥在莫聆風腳邊,耷拉著一張老臉,睡的昏昏沉沉。


    程廷看著滿天繁星,忽然起身:“我走了,我回家和惠然看星星去。”


    他來去匆匆,院子裏迅速安靜,莫聆風紋絲不動:“吹燈。”


    燭火熄滅,院子裏徹底陷入黑暗與寂靜,天幕之上,繁星不變,並不為人間的起伏而動蕩。


    它們冰冷,而且永恒。


    莫聆風看到了其中遼闊無盡的無情,目光也隨之冰冷,她伸手攥住莫千瀾的手,握住彼此交融的命運。


    她轉身讓殷北將莫千瀾送回屋中去,兩個姨娘趕緊跟進去伺候,而她自己一時不想起身,呆著臉看了許久,才起身出去。


    她走,澤爾也走,走的小心翼翼,不敢踩她拉長在地上的影子,仿佛黑影中藏了荊棘,會刺傷他的腳。


    走出二堂,走向長歲居,莫聆風一腳踩上掉落在地的一朵淩霄花,忽然問澤爾:“你們羌人,認為人死後會去哪裏?”


    “哪裏也不會去,”澤爾看她好似微微顫抖了一下,“釋比說山到老時會垮塌,水到老時會枯竭,點水麻雀嘰嘰喳喳,相繼而死,人到老時也和山、水一樣,散落在天地間,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莫聆風一笑:“無情。”


    但這種無情,比起投胎轉世,更能撫慰人心。


    她轉而問道:“釋比是誰?”


    “是連接生死,直通神靈之人,”澤爾譏諷她,“你在害怕死?你不是說自己是神?神是不會怕死的。”


    莫聆風扭頭看了一眼澤爾:“我不是怕死,是我死了,哥哥怎麽辦呢?”


    她耷拉著腦袋往前走,澤爾忽然發現她強大的魂魄裏探出來一個小姑娘可憐可愛的影子。


    “你很愛你的哥哥,就像我愛阿父一樣。”


    莫聆風搖頭:“不,就像你愛你們的釋比一樣。”


    澤爾愣了一下,正想說莫千瀾遠遠不能和釋比相提並論,莫聆風已經一個箭步跨進了長歲居中,背對著他擺了擺手。


    長歲居院門隨之關閉,整個莫府也伴隨著這一聲響動,驀然陷入寂靜。


    半個時辰後,莫聆風親衛與殷北在角門匯合,一同前往裕花街燕館飲酒玩樂,殷北一麵照看娘子軍,一麵留神譚旋動靜。


    譚旋今日在燕館宴客,不到子時不會歸家。


    子時將近時,譚旋從閣子裏出來,憑欄看了看樓下的台子。


    妓子正在上麵翩翩起舞,裙擺在他的注視下旋轉、展開,如花朵般綻放。


    毫無涵養的客人哄笑不斷,醉漢跌跌撞撞,大肆攀比,竟還有女子前來,一麵嬉笑,一麵大聲讓跑堂上酒。


    必定是莫聆風回城所帶的娘子軍。


    他緊抿嘴唇,額間皺出“川”字紋,正要扭頭去官房時,忽然見一位娘子軍因與同伴拉拉扯扯,腰間有東西墜下,明亮的燭火之下,似乎是塊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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