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動朝堂的登聞鼓,未曾影響將軍府分毫。


    將軍府中,莫聆風坐在書房,聽遊牧卿說話。


    遊牧卿捏著一塊菊花糕,一口咬出個小小月牙:「要不咱們也去登高?」


    他將小月牙也塞進嘴裏:「去老鴉山,那是京都城外最高峰,登頂後,能看到一整個京都城,聽說連禁宮都能看到。」


    莫聆風搖頭:「你想去就和盛楠去。」


    遊牧卿的笑臉僵在臉上,不自覺地垂下頭,嘟囔一聲:「我跟她去幹什麽?」


    莫聆風道:「我看你們兩個有說有笑,挺愛湊在一起的,今天一早,你不是送了一張畫雀弓給她,一起去爬山射鳥,不是正好?」


    遊牧卿的臉,在眨眼間紅到耳朵根,梗著脖子喊道:「我那是順手送的!誰愛和她湊在一塊了!看她那黢黑的樣,一臉的斑,刀槍棍棒一樣都不行,也就是射箭有點本事。」


    「是嗎,我看你們還算是般配,」莫聆風翻了個碩大無朋的白眼,「既然你不想和盛楠去,那你就和小竇去。」


    「那更不行,那傻大個!跟他去能活活氣死。」


    「那就讓盛楠和小竇一起去,我看他們倆個也要好。」


    「那不是沒我什麽事兒?」遊牧卿頓時放棄了登高過節的念頭,臉上紅潮逐漸退去,「算了,不去了,盛楠打了隻麂子,中午吃?」


    「行。」


    「廚房裏還有一頭野豬,去後頭架上火,烤著吃,怎麽樣?」遊牧卿一個字都不提野豬是小竇獵的。


    「行。」


    遊牧卿想問問莫聆風他和盛楠哪裏般配,但隱約覺得莫聆風嘴裏說不出好話,又閉上了嘴。


    莫聆風扭頭吩咐一旁站著的丫鬟:「去廚房裏叮囑一聲,菊花茶裏多放冰糖。」


    遊牧卿緊接著道:「黃酒熱的時候也——」


    話未說完,那丫鬟就已經出了房門,拿他的話當耳旁風,氣的他一跺腳,罵道:「欺人太甚!」


    「誰欺人太甚?」小竇走了進來。


    遊牧卿橫他一眼:「你。」


    「我?」小竇滿臉疑惑,片刻後恍然大悟,滿臉鄙視,「遊哥,我隻是拿了你一把刀出去打獵,你竟然到將軍跟前告我一狀?」


    遊牧卿幾乎把白眼翻上天靈蓋:「你什麽事?」


    小竇想起來正事,對莫聆風拱手道:「將軍,鄔學士來了。」


    莫聆風頓時一笑:「來的巧,請他到後頭去吃烤肉。」


    所謂的後頭,就是將軍府後花園。


    因花園裏沒有涼亭水榭,沒有繁花似錦,一覽無遺,好似一座光禿禿的校場,沒有半點後花園的樣,大家一致稱做後頭。


    前幾日才臨時搭了一座天棚,長而直的杉篙立在夯實的黃土地麵,篙頂用繩子係彩錦,搭成飛簷鴟尾的起脊式天棚頂,三麵圍上潔淨的油布,正前方是兩對粗布簾,用繩子係紮、鬆開。


    天棚內有屏風、銅火盆、茶爐、兩張太師椅、一張玫瑰桌、四把圈椅對放在下,中間也是方幾。


    玫瑰桌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茶,精美的菊花糕,應時節的蜜橘等物。


    鄔瑾將放在懷裏的油紙包取出,解開棉繩,捏一塊鬆子栗糕放在菊花糕上:「今日重陽,來時匆忙,隻在道旁看到剛出來的鬆子栗糕,請將軍不要嫌棄。」


    「禮輕情意重。」莫聆風伸手去拿,鬆子栗糕觸之尚溫,嘴角稍稍一抿,似是帶了笑意,又看不分明。


    她吃一口,讚道:「京畿燕州板栗天下聞名,做出來的鬆子栗糕,也格外好吃,寬州做的沒有這麽好。」


    鄔瑾將油紙包放到桌邊,又憂心涼了,


    便往桌邊火盆的方向挪了挪。


    他抬頭看方桌一側的莫聆風,天棚遮住寒風,也遮住了天光,又有水汽氤氳,越發顯得她麵孔濃墨重彩,丹鳳眼鋒銳,目光逼人。


    吃完一塊,她喝一口茶,再拿一塊慢慢吃:「鄔學士來,一定不是為了過節,恐怕是有話要說,咱們還是先吃完這一頓肉再說,否則聽了心思沉重,連肉都吃不下。」


    她令人召來伶人:「她們愛新鮮,請了位伶人來學琴,今日過節,咱們聽聽。」


    鄔瑾點頭:「全聽將軍吩咐。」


    兩人就此安靜。


    莫聆風慢條斯理喝茶,吃鬆子栗糕,鄔瑾也喝茶,同時心裏清靜的能聽見炭火「畢剝」之聲,又聽到麂子肉油星炸裂之聲。


    伶人花臉雲裘上前,福了一禮,在門簾前擺下琴案,放下箏,撥動弦,頓時弦音高張,曲清調絕。


    莫聆風側耳傾聽,半晌後忽然問鄔瑾:「鄔學士可知這是什麽曲子?」


    鄔瑾答道:「風雪寒。」


    莫聆風笑道:「正是,可惜風是清風,雪是殘雪,寒是尾寒,和寬州的風雪寒不一樣。」


    鄔瑾點頭:「的確有冰消雪融之意境。」


    莫聆風笑了一聲,忽然起身,脫去石榴紅披風,露出裏麵金項圈和銀紅色長衫,自腰間荷包中掏出塤,放在嘴邊,鼓氣一吹——


    眾人隻聽「嗚」的一聲,一股朔風穿雲透日,頃刻間便是雪滿太行,長河冰凍。


    隻此一聲,琴聲已完全被壓了下去,伶人手上驟然一滯,想改調伴上塤聲,才剛撥弦,琴弦竟是「錚」一聲斷了。


    整個將軍府,都隻剩下了塤聲。


    塤聲濁而喧喧然,讓人忽然墜入冰天雪地之中,其聲越是急促,便越有碎金裂石之力。


    曲調依舊,其情卻已大變,甚至讓生活在太平盛世中人有了恐懼之感,感覺風也成了肅殺之風。


    疾風自前方呼嘯而來,以此伴和塤聲,鄔瑾官袍如同翅膀一般向後飛舞,桌案上擺放的菊花、木芙蓉隨之而動。


    他鼻尖仿佛聞到了寬州的氣味。


    鐵馬、冰河、疾風、勁草、白鷹,塤。


    一曲過後,他大夢初醒,莫聆風收起塤,走至茶爐邊,拎起茶壺,回來坐下,正要倒水,鄔瑾自然而然接過茶壺,倒上一盞茶。


    塤聲讓他們忘記了周圍還有無數雙眼睛,無數隻耳朵,立著、豎著,不錯過他們的一舉一動。


    鄔瑾反應過來時,已經給莫聆風倒好了茶。


    他壓下身體裏鼓蕩的聲音,走過去放下茶壺,笑道:「陛下今日還說我與將軍是舊相識,我卻不知將軍塤聲已經進益至此,看來舊相識,轉眼便成陌生人了。」


    莫聆風喝一口茶:「今日我亦是昨日我,明日身依舊是此日身。」


    心如磐石,身似蒲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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