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李一貼輕描淡寫帶過太醫院一問,又道:「杖傷在腎,腎脈來時如常,去時如數脈,便是腎氣不足之狀。」


    他在心另有脈案:「腎脈來時繃急,如繩索緊繃,急促而堅,如彈石,腎氣已危,肝脈弦緊而細,短而墜,積藥毒在內。」


    鄔父全然不懂,但看李一貼神色如常,沒有為難之色,稍稍放心。


    李一貼從藥箱中取針,擬以針排肝毒,但略一遲疑,又將針放了回去。


    冬日腎水最旺,陰氣在表,陽氣在裏,萬物閉藏,百獸蟄伏,若用泄法,就是使魚脫水,陽氣盡散。


    亦不能熏,熏則熱邪,脾髒之氣隨之虛弱。


    但若不泄不熏,肝毒又鬱結在內,損毀精血。


    若是春日,反倒好辦。


    他收針後,思慮許久,心中漸有定論,見鄔父因他遲疑而再度麵露憂色,程廷也伸長脖子往鄔瑾身上看,便和顏悅色道:「我開個方子,先吃七天,七天後,我再診脈改方,切記不要發汗。」


    若發汗時,便是將蟄伏的無毛之蟲暴露在霜雪之中,越發棘手。


    鄔父連連道謝,又道:「我兒身上還有外傷,也請您一並看看。」


    李一貼深知父母愛子之心,非要親眼一看才能安心,點頭道:「請鄔通判去屏風後麵解衣裳。」


    鄔意托著茶盤進來,在方桌上放下茶壺、茶盞,正要給程廷沏茶,鄔瑾便溫聲喚他:「老二,知道我往日穿的衣裳擱在哪裏嗎?和程三爺一起去拿來,我正好換上。」


    鄔意放下茶壺:「知道。」


    程廷搖頭:「我不去,意哥兒快去快回吧。」


    鄔意走後,程廷倒茶喝了兩口,咬牙上前,推著鄔父一同去屏風後麵,看鄔瑾傷勢。


    鄔瑾取下襆頭,擺放在高幾上,脫去氅衣,搭掛上屏風,解開革帶,扯開紅袍,剝去中單,隻著膝褲,轉過身去,將後背展露。


    從後腰處起,沒有一塊好肉,大片青紫一直連接到臀腿處,上麵結著深褐色疤痕,有的脫落,露出一道嫩肉,有的還牢牢附在後背,一眼望去,是觸目驚心的斑駁。


    這隻是能看到的,膝褲下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更為刺目。


    程廷深吸一口氣,別開頭,一滴淚奪眶而出,從臉上劃過,隻剩下一條濕漉漉的印記。.


    他扭著臉,昂著頭,使勁一轉眼珠,將剩下的眼淚都轉了回去,等麵上淚痕風幹,他不著痕跡的抽了抽鼻子,聽到外麵跑動的聲音,又看鄔父淚如泉湧,連忙道:「我去接衣裳。」


    他推鄔父出去,走到門口,從鄔意手裏拿過一套常服,叮囑鄔意把炭燒旺,匆匆把衣服送了進去。


    鄔瑾穿衣裳的間隙,李一貼走出來,對無聲抹淚的鄔父道:「外傷愈合的很好,我先開方,抓藥時再拿幾盒祛疤膏。」


    說罷,他打開藥箱,取筆墨出來,程廷連忙上前磨墨,等李一貼寫好方子後,捧在手裏吹了吹,對李一貼道:「他能不能吃人參?我家有不少。」


    李一貼收拾藥箱:「不用。」


    「鹿茸?」


    「也不用,什麽補藥都不用。」


    「我送先生。」鄔瑾從屏風後出來,穿件白色斕衫,外罩鶴氅,戴一頂唐巾,原本合身的衣裳變得空空蕩蕩。


    他看了看程廷:「老二,你送程三爺家去,一定要把他送到。」


    小心駛得萬年船。


    無論是程廷還是程家,都與莫家關係緊密,魏王來此,除了任節度使,一定還領了密旨,他不能放程廷一個人回去。


    鄔意應聲,程廷卻道:「這麽點路,還用的著送?我騎馬來的,我看你也


    不必送李大夫,我替你送。」


    鄔瑾搖頭:「我不放心。」


    程廷正要再勸,心中忽然一動——動的有限,隻知鄔瑾是為他安危著想,卻不知危險在何處。


    再者,鄔瑾應該是有話要問李一貼。


    他不爭了,扭頭對鄔意道:「走吧,今天讓你也坐坐三爺的好馬,你順道再去拿藥。」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撈大黃狗,大黃狗已老,掙脫不開程廷那雙大手,隻得不情不願回到程廷胸無點墨的懷抱中去。


    他和鄔意率先出門,李一貼慢吞吞背起藥箱往外走:「鄔通判不必遠送,咱們慢慢走便是。」


    鄔瑾讓鄔父在此處等他,隨李一貼出去,出前堂後,便低聲道:「多謝您為我隱瞞病情。」


    李一貼側目:「通判怎知我說的不是實情?」


    「似曾相識,」鄔瑾笑了笑,問道,「您能否告訴我,莫家大爺是何時醒來的?」


    李一貼沒有半分猶豫:「初二,因擔心病情反複,所以並未張揚,直到聽聞莫將軍要回來,今日才隨譚知州一同前往城門口。」


    鄔瑾垂眸。


    本月初二,應該是死諫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


    莫千瀾真正清醒的時間,一定比現在還要早。


    他就像是假寐的猛虎,藏在深山老林中,等待時機,甚至連莫聆風被誣告、被彈劾、入獄都沒能驚動他,直到自己死諫皇帝的消息傳出來,他才嗅到了風送來的血腥氣,開始躍躍欲試。


    他想做什麽?


    鄔瑾一時想不清楚。


    莫千瀾身上的謎語,是纏繞在盤絲洞的蛛絲,一層一層,永無止境,等你費盡心思找到謎底時,他已經將獵物撕碎。


    「莫家大爺的身體,還好嗎?」


    「不好,」李一貼歎氣,「一直不好,從前不好,現在也一樣,無非是拖著一條命。」


    鄔瑾半晌不語,最終問道:「能拖多久?」


    李一貼搖頭:「我不是閻王爺,哪裏知道一個人的死期,隻是盡力而為罷了。」


    鄔瑾道:「您的盡力而為,是醫心,還是醫身?」


    李一貼愣住。


    醫身,能讓莫千瀾在床上再躺幾年。


    醫心,自然是遂莫千瀾的心願,讓他能有餘力在這最後時間裏,讓莫聆風休息片刻,接過她手中劍,再送她一段前程。


    片刻後,他回答鄔瑾:「我醫術淺薄,既不能醫心,也不能醫身。」


    不等鄔瑾開口,他搓了搓手:「鄔通判回去吧,髒腑嬌弱,最怕寒涼。」


    說罷,他不再慢行,大步離開,鄔瑾看他背影融入夜色,才慢慢往回走。


    每走一步,都覺得冷,每走一程,都覺得腹中在震動,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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