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心事重重,鑽進水榭——水榭三麵都遮以帷帳,進出的那一麵,垂掛兩塊帷幔,呈「八字」分開,裏麵擺放一套桌椅、一個熏爐、一個炭盆,一條老狗。


    他和莫聆風這個狗東西對坐,端起下人剛送來的茶,一飲而盡。


    桌上擺放著一盞燉的冰糖梨水,他轉頭問下人:「燉梨廚房還有沒有?」


    下人剛要答話,莫聆風就道:「我不吃,鄔瑾不能吃,你吃。」


    程廷大喊一聲胖大海,端起梨水:「我不吃,我是想惠然能吃一點。」


    他轉身小心翼翼交給狂奔過來的胖大海,胖大海連忙捧住,小步去廚房換成陶甕,用食盒裝著提出去。


    莫聆風目光從糖捧盒上移開,問:「還有幾個月?」


    「兩個月,」程廷吃一根楂條,「大名還沒取,小名叫阿彘。」


    大黃狗「嘖嘖」兩聲,顯然對阿彘這個名字嗤之以鼻。


    他輕輕踢大黃狗一腳,看向鄔瑾:「今天比起昨天,有沒有好一點?」


    鄔瑾靠向椅背,兩手架在椅子扶手上,舒緩自己腹中蟲咬蟻噬般的疼痛:「好多了。」


    莫聆風扭頭望他額頭:「李一貼說你不能出汗,熱不熱?」


    鄔瑾搖頭:「沒動彈,不會出汗。」


    程廷衝莫聆風擠眉弄眼:「走,咱們給鄔通判堆個雪人看看。」


    莫聆風看他有話要說,隨他起身出水榭,去堆那個已經堆了一半的雪人。


    程廷見距離足夠遠,立刻湊到莫聆風身邊道:「你明知道鄔瑾回來,還把澤爾帶回來,你長點心,沒有姑娘家這麽幹的!」


    莫聆風詫異:「你看出來了?」


    程廷團起一個雪球,摞上雪堆:「我又不瞎!鄔瑾還病著,要知道你移情別戀,一準氣的起不來。」


    「我沒有移情。」


    「那也不行,你想鄔瑾要是在京都,也找個像你的小姑娘,磨墨添香,你怎麽想?是不是也得氣死?」


    莫聆風沉默了一會兒:「那他一定很孤單。」


    程廷滿嘴的話,驟然咽了回去。


    那個時候,好像正好是鄔瑾去京都,他去濟州的時候。


    姑父又病著,她一個人上戰場、回家,該多孤單啊。


    片刻後,他給潦草的雪人插了根樹枝:「還好鄔瑾沒看出來,不然我這顆心都給你們操碎了。」


    「看出來了。」


    「不可能,他又不照鏡子,哪裏知道自己長什麽樣。」


    莫聆風看一眼長的像是天生風騷但是內心純情的程廷,剛想告訴他鄔瑾上朝得正衣冠,天天照銅鏡,就聽程廷大叫驢似的「謔」了一聲。


    兩人抬頭一看,澤爾不知從哪裏鑽出來,正在水榭中和鄔瑾說話。


    澤爾站的筆直,連說筆帶劃,臉上有怒氣,鄔瑾坐著未動,仰頭望他,聆聽他夾雜著羌話的一長串後,才慢條斯理說了一句。


    程廷趕緊拽著莫聆風往水榭中去,伸出手掌,把澤爾的腦袋推的轉過去:「澤爾,你們羌人愛喝酒,我家裏有好酒,走,上我家喝去。」


    澤爾的臉在他手掌下擠成一堆,掙紮著沒能轉過來。


    他故意對著鄔瑾滿臉跑眉毛:「不用謝我,你們兩個好好說會話。」


    他使勁力氣搡澤爾,再扭頭喚大黃狗:「二狗,回家。」


    大黃狗大喘氣站起來,蹭到程廷腳邊,程廷彎腰抱起來,一手狗,一手澤爾地走了。


    莫聆風坐回去,把凍的通紅的兩隻手放到銅火盆旁邊暖著:「他和你說什麽?」


    「說他的神,」鄔瑾看她的手,手指修長纖細


    ,指尖粉紅,如花散開,「還有他的母親,他母親是漢人,但他認為自己屬於羌人,屬於天地之神,與漢人不相幹,他也不喜歡漢人。」


    他無聲輕歎。


    莫聆風道:「他的母親早已經死了,父親叫我殺了。」


    鄔瑾的聲音漸低:「我有個姑姑,嫁給了羌人熟戶,兩年後連同羌人一起失蹤,我爹娘每年都會祭奠她,也許是,也許不是,他沒說他母親名諱。」


    他看莫聆風今日穿的一件紫色長袍,從前她穿鵝黃、草青、花粉居多,近兩年來穿紫、紅多。


    紫衣上,金絲銀線繡著繁複花紋,雪光和天光從帷帳透進來,將那花紋照出幽光,她的眼眸、項圈、衣角,全都流淌光輝,使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莫聆風想了想:「不必知道,他是羌人,他的靈魂不屬於這裏,徒增煩惱……你和他說了什麽?」


    鄔瑾的聲音悄然冷了下去:「我問他,何時被俘,他還是沒有回答。」


    莫聆風想了想:「去年五月。」


    她正要收回暖烘烘的手,鄔瑾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將她拉的起了身,隨後攬住她腰肢,用力帶入自己懷中。


    莫聆風跌坐到他腿上,一驚之下,急忙問道:「痛不痛?」


    她掙紮著要起身,鄔瑾忍住五髒六腑在動蕩下的劇痛,壓低聲音:「別動。」


    他冰冷的手用力攥住莫聆風的手腕,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衣裳上附著沉香氣味,溫柔沉靜,向她襲來,她垂首,一顆心跳的驚魂動魄,甚至有痛楚之感。


    「去年五月,聆風,你那個時候,打算拿我怎麽辦?」


    他五髒六腑如同被火燒過——莫聆風哪怕獨來獨往,也不會輕易允許一個獵物走進來她的生活。


    他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抓緊她的手:「你的信從去年三月開始隻剩下隻言片語,你是打算在心裏疏遠我,還是放棄我?」


    莫聆風腦子裏「嗡」的一聲,呆著臉,仰頭看鄔瑾的臉,鄔瑾的麵容氤氳在熏香青煙中,臉窄,線條清晰,鼻梁高挺,隻在目光裏藏著一點悲意。


    她下意識回答:「沒有。」


    鄔瑾道:「是嗎?‘遊玩卻在碧波池,暗遭羅網四邊圍;思量無計翻身出,命到泉關苦獨悲,原來觀音指點的是我,是不是?」


    他雖有問,卻無需回答,莫聆風的真心藏在千裏奔襲中,藏在對濟陽郡王的殺戮中,他的嘴唇印上她額頭:「我雖甘之如飴,你也不要拿別人來替我,我不好受。」


    他的嘴唇落在莫聆風額頭上,眼睛上,鼻梁上,紅唇上,身外青煙迤邐,茶濃如酒,糖甜如蜜。


    片刻後,莫聆風起身落座,掏出塤吹一曲,嘴唇湊在冰冷的陶塤上,氣息從孔洞中鑽出,發出聲聲「嗚咽」,吹散水榭中令人沉溺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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