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風不信神佛,但今時今日,也期盼鬼神當真存世,可若真有神佛,吳先生所批殃書,便未曾真正窺見陰陽。


    《寶篋經》雲「若有惡人,死墮地獄。求出無間,免脫無期」,莫家人踏血為生,如何能投生成人,富貴終年。


    她忽生慈悲心,免莫千瀾受極大苦。


    奶嬤嬤憐愛她:「姑娘再吃點,您堡寨家裏兩頭忙,不吃點東西,怎麽扛得住。」


    莫聆風聽話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筷子,放下後,問道:「鄔瑾歇在哪裏?」


    「在書房歇下了。」


    莫聆風點了點頭,讓奶嬤嬤去休息,自己在屋中坐了許久,直到身軀僵硬,才起身往門口走去。


    身上骨節嘎吱作響,手腳麻木,略微移動,都如針紮,她仿若未覺,徑直向書房走去。


    她對家中漠不關心,耳邊哄哄的聲音,是道士在為亡魂開路:「……颯颯悲風次弟來,幽關教闡法門開;蒦湯化作青蓮詔,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華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來……」


    其聲不斷絕,引磬聲清脆響亮,夾雜其中,似是亡魂為之引動。


    佛法、道法,一切有為法,誰能勘破萬丈紅塵?


    莫聆風走到書房,驚動守在此處的仆人,仆人剛想上前叩門,莫聆風便擺手,示意不用。


    她順著長廊走了個來回,最後站在兩柱之間的檻窗前,垂首聆聽屋中動靜。


    窗上雕著整幅蓮花,花內糊著一層窗欞紙,上麵映著她黑乎乎的影子,她靜靜站立片刻,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這片孤獨的黑影。


    手指點上窗紙,兩扇檻窗忽然從內拉開,鄔瑾長身玉立,站在窗內,伸出手,抓住莫聆風的手,隨後將她扯向短牆。


    莫聆風脖頸間金項圈一晃,上半身撞向鄔瑾,鄔瑾張開雙臂,用力將她抱在懷裏。


    兩人之間隔著一堵短牆,都佝僂著腰,檻框硌人,卻無人動作,鄔瑾手掌撫摸莫聆風後背,在她耳邊道:「我想你了。」


    他鬆開手,看廊下燈籠從莫聆風頭頂落下一簇光,讓她眼睛裏充滿細碎金芒,他從她的神情、姿態、目光中,看出她腦子裏也滿是飛絮般的遊絲。


    四目相對,重重磨難都散做雲煙,攜手便能走過前方遍地荊棘。


    「來。」他轉身去開房門,就見莫聆風一條腿踩在短牆上,兩手攀住兩側檻框,躬身往裏跳,單髻擦過框頂,她身形一晃,釵上一粒珍珠脫落,和她一同落地。


    鄔瑾上前攬住她,等她站穩,蹲身去看那顆珍珠,見珍珠滾到了多寶閣下,便跪趴在地,掏出珍珠放在小幾上,拍去身上塵土:「我去點蠟燭。」


    他吹起火折子,點亮常料燭,罩上燈罩,莫聆風拿著火箸,揭開炭盆銅蓋,捅開炭火,添上銀炭。


    炭火「畢剝」一聲,下人叩門進來,端上茶水,兩人搬動太師椅,並坐在桌案前。


    鄔瑾為她磨墨鋪紙,取一枝筆遞給她。


    莫聆風接在手裏,不知要寫什麽。


    鄔瑾低聲道:「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十方無量世界——」


    莫聆風心中一動,提筆抄寫《地藏菩薩本願經》。


    她身邊有端正而坐的鄔瑾,他的衣擺和她的衣擺交疊,衣香糾纏交融,順著衣擺流淌在桌案前,她鼻尖有墨的清香,字字落在紙上,讓她短暫的掙脫泥犁,四分五裂的靈魂黏合,頭腦逐漸清晰。


    抄完兩卷地藏經後,莫聆風擱筆,低聲道:「我的嫂嫂在程家,我想請她回來。」


    鄔瑾知她說的是那尊地藏菩薩,點頭道:「好,我們還要辦作坊。」


    兩人喁喁地說著作坊


    一事,說完後,莫聆風忽然道:「讓侯賦中寫兩份奏書,魏王的死訊另寫一份,晚兩個時辰從遞鋪出發。」


    「我明日便去一趟侯府。」


    莫聆風伸手捏著腰間荷包,取出塤來,放到嘴邊,吐氣吹了一聲。


    塤聲「嗚——」的響徹書房,震動窗紙,傳到屋外。


    一聲過後,塤聲成調,前所未有的悲聲飛越屋宇,散入天地。


    一曲終了,鄔瑾提筆寫道:「寒鴉棲冷州,勁風遭水囚。難預料今朝離愁。寨外荒壟亂墳頭,淚怎收,需沽酒。」


    塤聲、悲聲在寬州街巷回蕩,悄然附著在各人準備的奏書上,潛入京都。


    十月二十一日亥時,太子還未入睡,在殿中習字,忽然耳邊聒噪,手上筆一頓,一副好字毀於一瞬,登時擰起兩道眉毛,不等他發作,一個內侍已經奔進來,「噗通」一聲跪地:「殿下!陛下令您速去延福宮!」


    太子立刻擱筆:「更衣,來傳話的是誰?」


    他張開雙手,讓宮人脫下身上常服,聽內侍說起傳話的人是張供奉幹兒子,當即擰緊眉頭。


    一個時辰前,有從寬州來的急遞入宮,他想著是老二傳遞消息進京,並未放在心上,如今陛下夤夜召見,定是寬州有變!


    寬州有重兵,形勢極其複雜,他一向不願意沾染,自魏王前往寬州,才試著和寬州州官聯絡,不料無一回信,他本就憂心,眼下越發焦急起來。


    為他係絲絛的宮人動作略慢,他不由惱道:「一根絲絛都係不明白,要你何用!」


    那宮人唬的麵色蒼白,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他人也忙跪下請罪,太子自己伸手係上絲絛,罵一聲蠢貨,抬腳往外走去。


    太子到延福宮時,延福宮燈火通明,內侍層層站立,中宮攆架、儀仗竟然也在此處。


    他心中越發疑惑,一個內侍剛要迎上來,殿門忽然一開,張供奉送了太醫出來,見太子已到,忙讓小內侍送太醫出去,自己走上前來迎太子。


    他行了一禮:「殿下來了,陛下等著呢。」


    太子邊走邊低聲問:「供奉,陛下是不是傷風了?延福宮臨湖,冬日住著還是不妥當。」


    他知道張供奉嘴緊,並沒有指望從他嘴裏聽到隻言片語。


    不曾想張供奉竟低聲道:「陛下方才吐血了。」


    「什……」太子迅速將聲音壓下去,心如擂鼓,身上出了一身汗,手腳卻冰涼,來不及去想張供奉突如其來的善意,提起衣擺,一腳踏上兩個石階,急急衝入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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