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突兀起身,椅子轟然倒翻,椅背砸在進門送茶的下人腳上,下人發出一聲短暫驚呼,手中托盤傾倒,托盤上茶盞滑落,砸碎在石板上。


    熱茶潑潑灑灑,濺了小黃狗一身,小黃狗衝著程廷罵罵咧咧,用力抖毛。


    下人手忙腳亂收拾殘局,程廷慌慌張張要去給爹報信,狗都忘記了拿,沒頭蒼蠅似的往門口衝。


    殷北一腳邁過門檻,見程廷直衝過來,連忙伸手按住程廷胸膛:「三爺小心。」


    他的手帶著寸勁,直接把程廷推的後退三步,隨後他另一隻腳邁進門檻,走向莫聆風,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上:「將軍,濟州程知府來信。」


    程廷聽到「濟州程知府」幾個字,感覺耳熟,很快想起這是自己的爹,快步上前,盯著莫聆風的手——莫聆風撕開信函,取出信,正打開細看。


    「風煙已淨,麥穗兩歧,南水獨絕,泠泠有聲,唯東水急湍,浪高百尺,遊魚難入。


    雁過西城,鳴則成對,鳶飛北口,百叫不絕,歎蠹蟲千萬,遮天蔽日,藥火難驅。」


    短短數語,缺頭少尾,程廷心慌意亂之中,再添一份茫然無措。


    他張了張嘴,剛想開口,莫聆風已經將信放在桌上,起身捂住他的嘴。


    鄔瑾將擦拭幹淨的椅子推到程廷身後,莫聆風按著他坐下:「你爹什麽都知道,不必你操心。」


    程廷閉上嘴,從鄔瑾手中接過冷帕子,擦一把額上細汗,使勁一眨眼睛,要將自己滿心疑慮從小眼睛裏眨出來,腦子瘋狂轉動。


    殷北退出去,等下人上了茶,合上門扇,讓殷南守在門口,自己則繞著九思軒巡視,連樹頂都不放過。


    花廳中安靜下來,日影沉沉,莫、鄔二人對坐,程廷也坐回原位,捧著一盞熱茶,從氤氳白霧之間看一眼莫聆風:「風煙已淨,是什麽意思?」


    「你爹已經穩住濟州大局。」


    程廷皺眉:「那麥穗兩歧是糧草已備?」


    莫聆風點頭。


    程廷大部分時間呆在濟州,對濟州很熟悉,思量後,又道:「南水是碼頭,碼頭幾乎由石遠和劉博玉霸占,石遠也跟你們是一夥的!」


    他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同時想到東水:「東水——濟州東哪裏有水?」


    鄔瑾道:「東水是望州,皇帝屯重兵在望州。」


    「望州?」程廷點頭,「是了,望州和寬州、濟州都接壤,要是皇帝屯兵在這裏,別說遊魚,蒼蠅也難進去,再有西城是西城門,北口是北城門,以鳴叫為號開城門?」


    鄔瑾笑道:「是,聰明。」


    「蠹蟲必是市舶司!」程廷在誇讚中飄飄然,「濟州窮困,市舶司把地皮都刮下去兩寸,我爹最恨的便是市舶司!」


    說罷,他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冷冷看向莫聆風。


    莫聆風上半身微微前傾,盯著信紙,兩隻眼睛斜飛出去,帶著肅殺之氣——她未曾經過任何馴化,就連殺氣都是野蠻的,橫衝直撞,掃蕩前方一切阻礙。


    程廷不怕她,伸手一指她:「你——」


    再一指鄔瑾:「還有你,你們蛇鼠一窩,就瞞著我一個。」


    他越說越氣:「石遠都知道!」


    程泰山不在眼前,無處可瞪,於是他目光似箭,射在小黃狗身上:「程泰山,你等著吧,我回去告訴娘。」


    莫聆風左手胳膊肘架在桌上,右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歪頭看著程廷:「今晚我和鄔瑾便帶兵去濟州,你安心在寬州。」


    程廷點頭,又想起來一事:「惠然娘家要去濟州,我趕緊讓他們別折騰。」


    他站起來,再次一拍胸脯:「放


    心,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我心裏有數。」


    他匆匆而走,莫聆風、鄔瑾安排離開時寬州府諸多事宜——侯賦中怕死,隻需製住侯賦中,寬州庶務便出不了岔子。


    酉時,莫聆風攜帶莫家銅符,與鄔瑾一同前往高平寨大演武場祭社。


    天在眨眼間暗下去,大演武場火光熊熊,大軍齊齊而立。


    最前方站著遊牧卿、竇蘭花、種韜、常龍、殷南,五人勇猛精進,有劈山之威,每人各領一萬軍。


    他們神情肅然,在寒風中難掩心中激蕩,兩眼發亮。


    在軍都統製身後,以五百人為一方陣,方陣旁站立一個指揮使,指揮使有壯女子,勇男子,都曾斬殺敵將,精神抖擻,隊中稍有異動,便目光如電望過去。


    每一百人一個都頭,都頭站在排頭,聽到動靜時,立刻出列,前去查看。


    士兵人隨馬立,手隨刀垂,每五十人便有一個旗頭,手握莫家軍軍旗,左右傔旗兩人,護著旗幟。


    軍容整肅,槍頭寒芒點點,連結成片,刀鋒銳利,殺氣衝天,弓箭重弩齊備。


    演武場上方,架著桌案,擺放陶甕,內有高平寨黃泥,做為社神。


    社為地之主,能平天下,士兵祓社釁鼓,莫聆風高高在上,麵朝南,背臨社,端正衣冠,以牛羊豕三牲祭


    社神。


    此三牲為大牢,乃天子社稷所用之物,種韜曾讀《公羊傳,知道三牲寓意,哪怕早已知此行是造反,卻不及此時看到三牲時的心潮澎湃。


    他此行,冒的是株連九族之險。


    殷南、遊牧卿等人,都是無根浮萍,受莫家恩惠,為莫家赴湯蹈火,他不同。


    種家慶守高平寨數載,種家的根就在寬州。


    他跟隨莫聆風前往濟州起兵,一是無可奈何——如果不從,莫聆風不會留他性命,二是亂世驟然而至,他手握刀兵,跟隨莫聆風奮力一搏,也許另有一番天地。


    他看著莫聆風。


    莫聆風居高臨下,昂首而立,睥睨一切,帶著毫不掩飾的野心,誰也想不到她初進高平寨時有多幼小稚嫩,更不會想到小小女子,會有吞噬山河的一日。


    她必須贏。


    莫聆風命殷南、小竇上高台,遷社神上主車,自己望向數萬戰士。


    她並沒有失控,眼睛裏映著火把灼熱的光,對著即將到來的殺戮深吸一口氣,「唰」的從腰間抽出長刀,高高舉過頭頂。


    「守寬州,進濟州,打通望州!」


    「殺!」


    將士呼喝之聲響徹暗夜,震動天地,鄔瑾站在莫聆風的影子裏,看她明惠若神,一呼萬應。


    她必須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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