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韞書想起程泰山是寬州人士,一大家子人都在寬州。


    屋中坐著的鄔瑾也和程泰山一樣。


    逃出濟州,看來是行不通了,他找椅子坐下,拿出帕子,揉眼擦鼻,抹去涕淚,嘟囔著道:「要不然兵分兩路,你們去寬州……」


    話未說完,他忽見莫聆風目光冰冷,似有斬殺逃兵之意,頓時提心吊膽,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沉默之下,下人送來熱湯麵,戰場上撤下來的三人圍桌吃飯,一碗熱湯下肚,神情都有了緩和。


    下人收拾碗筷,莫聆風走到淨架旁,取鄔瑾巾帕,將手指一根一根擦幹淨,再將帕子扔到水盆裏:「程知府,請你走一趟,傳我軍令,在中堂聚將。」


    程泰山連忙起身往外走,心頭不知不覺一鬆——莫聆風一定早有章程,才能如此鎮靜。


    不到一刻鍾,濟州城內遊牧卿、小竇、種韜、常龍、盛楠便聚在知府衙門中堂,等候軍令。


    莫聆風坐在首座,手中捏著半邊銅虎符,手指摩挲虎符銘文。


    她慢條斯理安排守城事宜:「盛楠守南城門,常龍守西城門,竇蘭花守北城門,各自兵五百,餘下兵馬由種韜調度,守東城門。」


    四人起身,拱手應下。


    莫聆風看向遊牧卿,手中虎符轉動一圈:「遊牧卿。」


    遊牧卿起身拱手:「末將在。」


    莫聆風目光聚成兩簇冰冷的光:「唐百川回望州,向天子索要兵馬,來去之間,快則六日,慢則十日,今天是三月初一,給你四日來回,三月初五子時前,高平寨兵馬到此——」


    她掃一眼在座眾人:「取望州。」


    坐在程泰山身後的黃韞書「蹭」地站起來:「瘋——」


    話音在莫聆風目光中戛然而止,他慢慢坐了下去,心道:「瘋了,這幾個殘兵,加上一萬兵馬,便敢取望州。」


    望州深溝高壁,有碼頭,糧草充足,一萬人馬,連圍城都不夠。


    坐在末座的戚昌也是滿臉驚訝,暗道莫聆風是強弩之末,打算破釜沉舟一搏,可她這一搏,對他們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他扭頭看一眼門外站著的何卿,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何卿不敢見莫聆風,隻在門外站定,聽莫聆風狂妄之言,眼前已經閃過自己的死狀,兩腿發軟,強撐著才沒倒下。


    遊牧卿應聲上前,雙手去接虎符。


    滿臉病容的鄔瑾忽然起身,快步上前,將虎符截在手中:「我隨軍走一趟,兩萬軍馬,都可帶來濟州,高平寨所儲攻城器,皆可動用。」


    黃韞書又忍不住尖著嗓子叫了起來:「那寬州怎麽辦,要是金虜打進寬州,濟州豈不是腹背受敵?」


    莫聆風看他一眼:「黃知州的傷風看來是好了,種韜,帶他們去東城門幫忙。」


    種韜應聲,伸手攥住黃韞書的胳膊,將他夾了出去,戚昌十分知趣,也跟著起身告辭,何卿早在莫聆風開口之時,就已經跑了。


    屋中短暫安靜,鄔瑾開口道:「我來守高平寨。」


    程泰山還是把眉頭皺成一個川字:「我和你一起去,程家男兒,可以一用,火藥也可以帶來濟州,就說是此次繳獲的戰利品,學著造了幾個,以後光明正大的用。」


    鄔瑾搖頭:「沒有將士的城池,都是空城,多一個少一個都沒有差別,將軍放心,我守的城池,也牢不可破。」


    莫聆風點頭。


    她相信他能孤身守住高平寨,如同他相信她能奪下望州。


    遊牧卿迅速點整隊伍,牽來戰馬,鄔瑾已經更換衣物,將手臂傷口緊緊包紮,穿上一身幹淨襴衫,因傷風惡寒,穿了禦寒鶴氅,翻身


    上馬。


    莫聆風立在府門階前送他,廊下兩盞紅燈籠,餘光照著鄔瑾麵容,將他五官排布出刀削般的線條,眉目卻很溫柔。


    鄔瑾回眸一望,笑了一下——他看她站在燈下,身披寶光,威嚴尊貴,鳳眼熠熠生輝,脖頸間金項圈光華滿目,和第一次相見時一樣。


    十三年,他跨過他們之間的天塹,走到她的身邊。


    他鄭重道:「再會。」


    莫聆風手指微微一顫,眼中微光一閃而過,啞著嗓子道:「再會。」


    再會兩字,輕描淡寫,卻又萬分沉重。


    取望州是九死一生,守高平寨同樣是凶多吉少。


    此一別,也許再不能相會,再不能同看梅子青,花事濃,一旦細想,便是滿心痛楚。


    鄔瑾轉回頭,揚鞭打馬,疾馳而出。


    一行百人,披星戴月,馬不停蹄趕往寬州。


    寬、濟兩州必經之道上,有五匹馬拴在樹上,低頭吃草,石遠腰間插著馬鞭,兩手打開,兩條腿站個「八」字,攔在劉博玉身前,又將程廷擋在身後。


    寬州與濟州無異,已成孤島,城中糧價昨日飛漲,侯賦中有心忠誠,無力報國,被迫登上賊船,開倉放糧,平定糧價,直至今日,城中黎庶都還太平。


    無人知曉濟州消息,隻有等勝負兩清,大事塵埃落定,他們才能從這一場曠日持久的困局中掙脫,知道誰才是贏家。


    但聰明人明白,無論誰贏,國朝已無太平,寬州失莫家軍,金虜便會攻城掠地,國朝失濟州,戰事便會遷延不斷,長達數年。


    程廷、石遠、劉博玉,常在此處等候濟州動靜。


    劉博玉伸手擋住身後蘇名泉蠢蠢欲動的尖刀:「糧價波動,是人心惶惶之故,與我無關!」


    「呸!」程廷從石遠身後探出頭來,狠狠啐他一口,「你的腦子是豆腐渣摻屁做的,除了銀子什麽都不想,我兩隻眼睛看到你那條狗從米行出來!」


    劉博玉那張看起來十分親和的圓臉,再也和氣不起來:「程三爺太跋扈,我劉家是商戶,就低賤的連米行都不能進?」


    程廷立刻點頭:「對!你記著三爺的話,寬州亂,先拿你祭旗!我爹反正是反了,成事了我飛黃騰達,天大的事也有人給我兜著,殺你算什麽,敗——敗不了!」


    劉博玉這牆頭草,聽了「勝敗」之言,腦子裏立刻轉了個圈,決心不在此時得罪程廷,正要賠笑幾句,揭過此事,耳邊忽然傳來馬蹄翻盞聲。


    他猛地看向官道,眼裏射出兩道熱切的光——他有船,有漏舶商隊伍,比別人更快知曉情勢,就可以在最快的時間裏改換靠山,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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