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瑾脫去泥屐,帶著滿身水汽走進屋中,回身關門,阻擋住風雨:“是,一場好雨。”


    他在燭光下看一眼莫聆風,見她眼尾微紅,再看她隔扇上搭著莫千瀾用過的鶴氅,心中明了。


    莫千瀾的死,成了棉裏針,稍不留意就會紮到莫聆風心坎上。


    他不動聲色走到小幾旁,拿一塊猊糖:“三個月沒吃了,嚐嚐。”


    他將糖送到她嘴邊,等莫聆風一口叨住糖,才在火盆旁坐下,烘幹自己潮濕的衣袖:“本以為今年暖的早,沒想到又變了天。”


    莫聆風在他對麵坐下,不烤火,人往後仰,慢條斯理地吃糖:“年年如此,要過了端午才能舒服。”


    她盯著鄔瑾看,心裏湧動的那一股潮意慢慢退去,空空蕩蕩的心逐漸填滿——鄔瑾是《華嚴經》所說的大樹王。


    “生在曠野沙磧之中,若根得水,便能枝葉花果,悉皆繁茂。


    生死曠野菩提樹王,亦複如是。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華果,以大悲水饒益眾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


    他的大慈悲心,在她身上,在萬民身上,唯獨不在自己身上。


    鄔瑾扭頭看她:“怎麽了?”


    “你臉上有水。”莫聆風隨手一指。


    鄔瑾拿帕子在仔細擦了擦:“還有嗎?”


    “沒有了。”


    鄔瑾見莫聆風還是盯著他,神情認真,目光帶著火星子,一眼就把他點著了。


    他拿她沒辦法,任憑她看,自己滿臉通紅,故作鎮定地從糖捧盒中取桃幹吃,不小心多拿了點,又灑了不少在桌上。


    他迅速收拾幹淨,岔開話:“澤爾來過高平寨。”


    莫聆風對此莫不關心,“哦”了一聲,便沒了後話。


    鄔瑾繼續道:“他的塤吹的不錯。”


    莫聆風嗅到了一點酸味:“我沒教他。”


    “要是你先遇到他,會不會讓他去齋學陪你讀書?畢竟我們長的很像。”


    “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莫聆風起身,腿不動,腦袋伸到鄔瑾跟前,手指撫摸他的眉骨,認真道:“你更好看。”


    鄔瑾失笑,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好看也不能丟開我啊,是不是?”


    莫聆風笑了:“是。”


    她把糖嚼碎,咽進肚子裏,把冰冷的臉貼在鄔瑾手上蹭了一下,收回手:“去花廳吃點東西,你晚飯還沒吃。”


    鄔瑾點頭:“你不說,我又忘了。”


    打開房門,他吩咐下人去廚房備飯菜,莫聆風在後麵喊道:“要櫻桃乳酪。”


    鄔瑾看天還涼,不是吃冰的時候,回頭道:“吃一碗。”


    “行。”


    下人應聲而去,兩人攜手去花廳,雷聲貫耳,鄔瑾伸手推開花廳的門,推門時,左手又不受控製的抽動一下。


    大部分時候,抽動過後左手就會恢複如常,隻是偶爾抽動後,手掌中筋脈似乎蜷縮在一起,從肉裏一直痛到外麵。


    他沒叫痛,手垂在身側,用力抻開手掌,手指繃的筆直,試圖平複這突如其來的痛意。


    莫聆風不動聲色,緊緊攥住他這隻手,大拇指在他掌心一下一下的摩挲。


    鄔瑾慢慢放鬆:“李一貼說慢慢會好一些。”


    莫聆風點頭:“鄔意不是回去照顧你父親了?今晚雨太大,別——”


    話未說盡,便被打斷。


    屋中沒有點燈,下人上前取下燈罩,吹亮火折,火星湊到棉引上,還未點亮,屏風後麵忽然響起一聲如雷般的呼嚕聲,下人手一抖,把棉線杵進了蠟裏。


    鼾聲隻響了一聲,因為睡的不暢快,窸窸窣窣翻了個身,又沒了動靜。


    下人重新點起燈火,莫聆風一愣,看鄔瑾一眼。


    鄔瑾繞過屏風一看,小幾上放一隻竹籃,裏麵散著三五粒櫻桃,地上放著一個渣鬥,裏麵吐許多櫻桃核,渣鬥外麵也到處都是,兩隻鞋子東一隻西一隻,塌邊躺著小黃狗,程廷側身睡在榻上,枕著自己的胳膊,腦袋埋在褥子裏,不知什麽時候來的。


    鄔瑾走上前,伸手推他,他嚇了一跳,猛地坐起來,露出一張姹紫嫣紅的臉。


    “什麽時辰了?”


    “亥時過半。”


    “程泰山走了?”程廷兩條腿垂到塌邊,拿腳把鞋子扒拉過來,插進鞋裏。


    “回去了。”鄔瑾看他臉上巴掌印,沒提他挨打的事。


    程廷彎腰提起鞋跟,天怒人怨地踢小黃狗一腳,小黃狗扛著一張氣衝衝的狗臉,顛著四條腿去屏風外桌子底下躺著。


    程廷嘟嘟囔囔跟上去,見到莫聆風立刻道:“聆風,你管管他!”


    莫聆風在方桌邊坐下:“程泰山?”


    程廷坐到她對麵,伸手一拍桌子:“他一回來,就說我的腦袋裏是豆腐渣摻的屁!”


    莫聆風毫不客氣的打了個哈哈:“倒也貼切。”


    鄔瑾讓下人進來收拾幹淨,坐到莫聆風旁邊,看程廷兩邊臉都腫的慘不忍睹,問道:“程夫人不在嗎?”


    “我大姐有了身孕,惠然帶著阿彘,我娘帶著二姐都去了”


    他對程泰山回家一事並不知情,隻是奉母親旨意,去幫著大哥監工蓋瓦,萬萬沒想到,老父親會在此時回來。


    程家大哥是個奸詐人物,見程泰山歸家,程母又不在,果斷撤退,將程廷拱手讓給了老父親。


    程泰山自從收到那封讖語,就憋著一個大巴掌,見到程廷後,想到他也老大不小,連兒子都有了,又有莫聆風和鄔瑾撐腰,不便直接動手,於是詢問程廷最近在做什麽營生。


    程廷自九死一生後,就閑在家裏,像隻無所事事的胖鳥,每天拍拍翅膀從東家混到西家,麵對程泰山的橫眉冷眼,他腦子卡了殼,一個字都答不出來,果不其然,挨了兩個巴掌。


    他垂頭喪氣回家,想躲進惠然的懷抱,哪知天降暴雨,胖大海回來傳話,家中女眷要留宿越府。


    他隻能來找摯友,落湯雞似的進了角門,卻得知兩人忙得不可開交。


    他獨自在遊廊上溜達,最後一頭紮進二堂花廳,睡的昏天黑地。


    他在莫府一向來去自由,下人也不曾多留意,時間一久,竟然將他忘了。


    “我也是當爹的人了……”程廷哭喪著臉,從下人手裏接過碗筷。


    下人臨時添了一副碗筷,送來三碗水飯,一碟榆錢餅,一碟熏豬頭肉,一碗黃燜羊肉,又擺出銀魚鮓等四五樣小菜。


    另有人打開冰鑒,端出一碗櫻桃乳酪,放在莫聆風跟前。


    程廷當即道:“給我也來一碗,再來一壇春酒,不必溫,直接送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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