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婕一怔,不禁又看了眼門窗,雖然方才親耳聽著賈瑚屏退了丫頭婆子,也親眼瞧著她們遠遠退了出去,依舊覺得心如擂鼓,惴惴難安。


    見妻子如此謹慎小心,賈瑚不禁莞爾,心中更多的卻是憐惜,是他所謀太大,令妻子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原本賈瑚並不願讓周婕為外頭的事兒憂心,可這世間最親密者莫過夫妻,他與周婕夜夜同床共枕,幾乎無話不談,又怎能瞞得密不透風?與其讓周婕自行猜測惹來誤會,不如將話說開。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輕輕握了握周婕的手暗示她放心,賈瑚狀似漫不經心的將信丟進了炭盆裏,坐在小杌子上掂起鐵鉤慢慢撥弄著盆中紅若朝霞的炭薪。


    周婕躊躇片刻,嗔了賈瑚一眼,才執壺斟茶,一麵品茗,一麵偎在賈瑚身旁耳語:“老爺那兒?”


    “過些日子便會有跟著璉兒的小廝回來報信,你隻做全不知情便罷,橫豎沒人顧得上你,到時候且有樂子呢。”


    賈瑚不假思索的答道。賈璉這封信是由忠平王府的線飛馬送進京給王爺水清水安平複命的,連柳霞都蒙在鼓裏,賈赦就更沒必要知曉了。


    說完,賈瑚隱約嗅到周婕杯中茶香,幹脆舍了玲瓏茶盞,直接取過壺來牛飲一番。


    周婕生怕燙壞了賈瑚,忙要搶,一壺茶已經見了底兒,一時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接過壺就狠狠捶了賈瑚一下:“真是牛嚼牡丹!這哪裏還是大家子出身的爺們,行事比看馬棚的老仆還粗些!”


    賈瑚好不容易解了口渴,便笑眯眯任由周婕捶,還怕自己肉硬傷了嬌妻的手,故意鬆了鬆力道。


    周婕能有多少力氣?打了幾下,賈瑚還不覺得什麽,她已經累得有些喘,隻能恨恨停了手。


    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賈瑚暗中動了動舒坦多了的肩膀,可憐兮兮的博起了同情:“那邊府裏倒是茶水果子齊全,可我哪裏敢受用,隻能回屋豪飲,還望娘子體諒則個。”


    他今兒個得空會見忠平王爺水安平的事昨兒夜裏便與周婕說了,那會子雖然不知賈璉何時能傳回消息,但旁的事也要請了安平的示下才能接著辦。


    果然,一聽賈瑚訴苦,周婕的態度就軟和了下來,還把備好的點心匣子來拿了出來。在周婕看來,天潢貴胄都難伺候的緊,賈瑚走一遭王府便是受一回罪。她隻願夫君與五王爺所謀有朝一日能夠得償所願,夫君能全須全尾的跟自己白首偕老,也就阿彌陀佛了。


    瞅著妻子捧了滿滿一碟子各色糕餅出來,賈瑚心裏卻是暗暗叫苦。


    他實是在忠平王府裏吃了一肚子安平遞過來的點心果子的,方才不過是果子吃多了才口渴,順手扮個可憐逗逗妻子罷了。


    有意開口解釋,說忠平王爺念舊、待下屬也和氣的很,並不似周婕臆想中那般可怖,又覺周婕十有八/九不信,還當麵戳穿了自個兒,得不償失,便推說不餓,引著周婕說起小名留郎的長子賈茁。


    留郎剛滿了周歲,雖說抓周不曾大辦,但有賈寶玉那麽個抓了胭脂簪環的小叔叔在,留郎隨便抓甚麽都是好的。更不用說周婕提前下了功夫,引得留郎抓了本論語在手,那溢美之詞,真真是說得天花亂墜。


    外頭情勢那樣糟,賈瑚忙的腳不沾地,一月也難得有一日在家,周婕每日裏除了給長輩們請安,就是與弟妹柳霞一道逗著留郎玩耍,提起兒子來一改平素的嫻靜模樣,真是有說不完的話,直說的神采飛揚。


    周婕說得眉飛色舞,賈瑚閉目倚著身後的塌沿兒聽著也覺心底柔軟平和,一身的疲憊仿佛都漸漸消散了。


    正說到高興處,周婕卻突然沉默下來,賈瑚心中一突,忙睜眼看向愛妻。


    覺出了丈夫的緊張,周婕安撫似的對賈瑚展顏一笑,眉間卻籠著一絲輕愁:“無事。隻是我最近總有些善感,方才說留郎,便不由想起了姑父家的表弟,身子骨那般弱,至今連個大名兒都不敢取,卻要離家千裏。你們男人呀,心就是狠。”


    言畢,周婕長歎一聲,摸了摸自己已經有些顯懷的肚子,顯是由己及人,憐惜起林家幼子。


    賈瑚一默,才搖了搖頭,正色道:“你隻覺我們男人心狠,卻不知若非那位的麵子,救命的張神醫根本就不會走這一趟,林家表弟有沒有命離家千裏都還兩說。到了報救命之恩的時候,又豈容推脫?”


    “何況也不是強逼著立即動身,又有張神醫並另幾位大夫一路相護,不會出事的。恩威並施的事兒。”


    怕妻子心中過不了這個坎兒,賈瑚琢磨了片刻,又拿好話兒來哄周婕,末尾更淺淺點了一句。


    安平是要收林海這位總領鹽政的巡鹽禦史為己用的,雖然攜恩求報不夠磊落,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況且璉兒去這一回除奔喪外更多的是為安平做說客,想來林家姑父也是衡量許久,方答應把身家性命壓到了他們這一邊兒。


    如今林家答應要把孩子送到榮國府來,貴妃一係還不知做什麽春秋大夢呢。


    賈瑚不禁彎了彎唇角,卻幾乎是立時就被周婕一把擰在了腮上,痛的冷嘶一聲。


    “有甚可樂?你們爺們的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參合不了,我隻管多疼著林家表妹表弟就是了。小小年紀離家,怪不容易的。”


    賈瑚自然是連聲附和,又讚妻子溫柔慈愛,直說的周婕開了臉,才故意當著她的麵兒“悄悄”籲了口氣,果然引得周婕又心疼起他來。


    “說起來,這些日子外頭的事兒不算,跟府裏頭這一大家子沾邊兒的也就這麽一樁事算是順風順水,不怪你歡喜。”不用賈瑚說,周婕便自動幫著他找補。


    情形也確實如此。


    本來二房元大姑娘進宮的事兒是叫賈瑚暗地裏攪黃了的,貴妃身邊的內侍當時都惱了,誰知二太太那樣吝嗇的人這會子出手倒是大方的嚇人,又有王家牽線兒,到底讓她們圖謀成了,賈瑚的一番布置自然是付諸流水。


    曉得妻子話中之意,賈瑚隻笑著擺了擺手。


    他是不樂意賈元春入宮,但要說廢了多少力氣在上頭,那是當真沒有。


    今生他賈瑚乃是五皇子心腹,別說賈元春不過是入宮做個使喚宮人,就是她還有那份本事踩著秦氏的命飛上枝頭,撐破天也就是個不入冷宮勝入冷宮的“賢德”妃,有甚可懼?


    這會子賈元春八成還當自個兒手裏攥著要命的機密呢,卻不知其實該知道的人,早就都知道了。


    退一萬步講,寧府裏如今坐著的可是王熙鳳,不是尤氏那個軟麵團兒,王氏母女想弄這個鬼,還要問問王熙鳳願不願意給他人做嫁衣裳。


    且有的耗呢。


    夫妻兩個還欲再說,一直見不著父親母親的留郎卻是大聲哭了起來,任奶娘如何哄都扭著小身子不依不饒,二人隻好一道兒去哄這位小祖宗。


    留郎卻是記仇的,知道賈瑚是搶他母親的惡人,理都不理賈瑚,隻扭股糖似的巴在周婕身上,嚇得嬤嬤丫頭們臉都白了,生怕大哥兒壓到了大奶奶的肚子。


    賈瑚心底也有幾分擔憂,但他知道妻子心中有數,便不曾開口嗬斥留郎,隻眼巴巴瞅著周婕與留郎母子兩個嬉鬧,許久才酸溜溜說了句:“我瞧著你懷著的這個比留郎當初壯實多了,這才多久,就顯了懷,大毛衣裳都遮不住。”


    周婕聽賈瑚在孩子麵前說的實在不像,忙推了他一把,看的人小鬼大的留郎咧嘴一笑。


    可惜這兩年裏像今夜這樣安寧祥和的日子注定不多。


    還沒進臘月,東南海邊兒就有人扯起了反旗,邸報上說是悍民作亂,明眼人卻都知道多半是地方官盤剝太重,這幾年還總鬧災荒,小民臨近年關家徒四壁還要交重賦,才有了這一出官逼民反。


    地方官惹了事兒又彈壓不住,隻能上報求援。


    隻是惹出大亂子的官員固然要收拾,愈發勢壯的亂民更要速速剿滅。當今在朝中大發雷霆之後,就欽點了在西北屢立戰功的王子騰領兵剿匪。


    接著賈璉獨自返京,雖說帶回了林家姐弟三月動身的確切消息,還是受了史老太太的冷眼。史老太太仿佛突然想起了賈璉中舉與賈敏過世日子相近一事,總是長籲短歎,讓大房諸人頗覺晦氣,年也沒能好生過。


    好不容易過了年,聚天下英才於一堂的春闈卻出了大紕漏。


    第一場開場不過一刻,就有舉子在號房裏大聲喧嘩,言稱考前曾有富家子向他討教本科考題,顯是有人泄了題目。


    說完,那舉子竟然掙脫了索拿他的羽林衛,高呼著蒼天不公,一頭碰死在了牆上。


    這下子可真真是炸了鍋,立即就有人飛馬入宮稟報當今。


    當今自然下旨嚴查,這一查,竟當真在幾名應考舉子身上搜出了夾帶的小抄,確是事先知道考題早早備下了文章。


    仕林嘩然,主考甄應褒並其他幾名官員盡皆羈押入獄,聽候發落。貴妃倒是有心為族兄奔走,才開了一次口就被當今重斥,貶為靜妃禁足宮中。


    還沒等朝中理清春闈弊案,北邊就傳來了八百裏加急軍報。


    邊關,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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