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樂章是四個樂章中篇幅最短的,差不多隻有第一樂章的一半,曲式結構上沒有明顯的體裁特征。


    樂曲以低沉有力的管樂開始,比較長的一個主題呈現,然後弦樂對主題進行變奏,接著管樂再變奏,一共交替了三次,變奏五次。


    作曲家在這把經驗和技巧賣弄得很好,每一次都產生了微妙的色彩變化,從沉穩到宏大,宏大之後再華麗,然後又輕靈了一點,還可以續以歡快,最後的變奏之後接上過渡,音樂則有了一種平緩中隱隱上升的趨勢。


    觀眾席上懂行的人在這時候做出了一些反應,抬抬下巴提高注意力或者做出審視思考的神情,表示他們專業敏感地發現了作品開始動真格了,這第二樂章的短短開頭可能不是特別悅耳,但是組曲家所表現出來的誠意是足夠的,有天賦巧妙和雕琢精心,對得起台上的投入和台下的專注。


    然而就在大家期待著挺樂曲會怎麽朝預想法相發展時,作曲家又調皮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地讓弦樂“顫抖”起來,然後管樂也開始“不安”。


    簡直不合常理有悖理論啊,短暫的片刻中,可能會有人質疑是作曲家在這犯了什麽錯誤或者是樂團出了什麽紕漏。


    剛稍微一緩,那種不和諧的顫抖和不安又來了一次,而且還加劇了,加長了……然後又消失。


    或許會有人想不會變本加厲再來一次吧?


    真的就來了,而且這一次已經不再是試探或者醞釀,動真格的了,弦樂開始劇烈波動,管樂似乎不收控製的搖擺。


    到這裏,台上出來的音樂,對大部分人而言,已經完全沒有悅耳可言了,正常的美的享受幾乎消失殆盡。


    可音樂的“審醜”取向才剛剛開始,短短兩個小節間,弦樂從波動變成了翻滾,翻滾變成了傾覆,管樂搖擺到斷裂,破碎,隕落。


    太讓人猝不及防,看過樂譜的人似乎也被舞台上音樂形象的瞬時崩塌嚇到。楊景行以前從來不會幹這事,他的風格向來是為討女孩子喜歡把音樂弄得漂亮動人。當然,觀眾席上更多的人不熟悉楊景行,但是就算是資深專家,也應該沒接觸過什麽作品,會在這麽短時間裏完全翻臉。


    然而舞台上的破壞欲才剛剛開始,剛剛這個出其不意的驚嚇隻是開胃菜,接下來才正式開飯。


    在崩塌到各方因素綜合起來所能達到的最大限度後,音樂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始了樂章剛開始的的管樂主題,這次是木管先開始。


    音符還是一樣的,節拍也沒變化,但是指揮和樂手還是利用剩下的空間,對音樂色彩進行了仔細的雕琢,和剛開始又不完全一樣,這種感覺在銅管和弦樂先後加入後變得更明顯。


    不過比起前麵的天翻地覆,現在的旋律簡直太美了。


    可就美了那麽一遍,樂曲看似剛要把這個沉穩的主題擴展發展開,畫風突變,作曲家的破壞技巧更加熟練,隻用了一個小節,就把原本的沉穩分割開了,各聲部從一個共同的主題中分裂開去,然後各聲部都用自己的拿手絕活變現出撕裂的劇痛和醜陋,小提琴的淒厲、小號的悲鳴……


    這是第一道主菜,還好二樓的都是些見多識廣的,隻有少數外行表現得有點不適應,大部分人都處變不驚,隻是有點細微神情反應。


    第二道菜,觀眾好像突然被拉到截然相反的視角,宏偉變得那麽微不足道。


    第三道菜,作曲家和台上的音樂家們一起,用一種全新的烹飪方法,把前麵那個華麗的主題變奏盡快地塗灰抹黑,直到烏漆墨黑伸手不見五指,毫不留情。


    第四道菜,輕靈流淌的主題變得異常沉重舉步維艱,甚至完全陷阱泥塘,糟了滅頂之災。


    第五道菜繼續玩花樣,歡快的節奏被瞬時打斷,而且似乎永遠定格在


    這上菜速度飛快,別說吃了,聽眾根本就來不及細看,下一個驚駭就又來了。簡直就是殘忍,一段段動聽的旋律,一串串優美的織體,在上千聽眾麵前活生生地粉碎撕裂,而且做出了勢如破竹摧枯拉朽的姿態。


    第六道菜,直接就把桌子掀了,完全斷絕了聽眾還能見到一兩個能吃的菜的奢望,然後樹立起一個簡直恐怖的音樂形象,氣焰囂張地站在那裏。


    恐怖的氣氛中,第二樂章結束了,嘉嘉可能受了點驚嚇。


    觀眾席上下,和第一樂章結束時完全不同,各種各樣神情,竊竊私語簡直要響成一片了,不知道是在譴責作曲家的態度惡劣,又或者惋惜自己麵對醜惡的無能為力。不管說的好壞,願意說一下也算是件好事。不過身邊的老師和前輩都沒和楊景行說什麽,甚至都沒看看他。


    搞破壞也不容易,台上連立新似乎也被這五六分鍾累得夠嗆,卻隻有短短幾秒鍾時間修養調整精神。


    第三樂章,非要套公式的話算是狂想曲和進行曲的結合體,樂曲具有一定的炎黃民族色彩,借用了一些傳統音樂素材,但是在曲子中已經麵目全非,隻有專業的才能分析出來。第三樂章還是篇幅最長的,聽說樂團排練的時候是十五分鍾,這個樂章也是色彩變化最複雜,作曲家在譜子中標注最頻繁的。


    在第二樂章的大部分時間裏都狂亂難以自持連立新,現在的起始動作特別緩慢,翻樂譜的同時腦袋低沉下去脖子那麽慢慢一轉,藝術極了。


    小號響起,似乎第一個音符就聽得出憂傷,那麽幽婉地呈現出一個有如哀樂的主題。哀樂當然應該嚴肅的,可是小號跟著就亂了,似乎糊塗了,進而失去理智了,把哀樂主題發展得六神無主靈魂出竅。


    還好,弦樂上來了,管樂也繼踵而至,好幾個聲部,旋律暴發富再次炫富,不過這次是走的悲傷路線,低音提琴和大管持續地低音鋪陳無比沉重,大提琴在嗚咽、小提琴在哀泣、圓號在悲歌。


    慢慢的,失去理智的小提琴被別的聲部拉了回來,開始和大家統一步調色彩。


    當整個樂團終於凝聚在一塊並開始共同表現的時候,成就了鋪天蓋地的悲傷、天昏地暗的絕望,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這裏連立新的指揮動作簡單了,從後麵看上去,他好像是雙手捧在胸前的,腦袋向天仰著,整個人好一會都沒動作,估計是在用眼神指揮。


    音樂會之前龔曉玲建議李迎珍準備紙巾或者手絹的時候,李迎珍笑說不用,她沒吹牛,現在也隻是眼中閃光,還遠用不上那些東西。


    樂曲還在變本加厲,各聲部旋律越來越過分而且配合得越來越好,簡直把那種悲痛弄得波濤洶湧了,甚至寬廣宏偉起來,讓人無法躲避或者無視。


    賀副校長倒是有點激動,瞪著眼睛盯著舞台似乎有啥仇恨,一直捏在手裏的節目單有些抖動。


    不管再怎麽悲痛,對耳朵而言,現在的音樂至少比第二樂章的那些樂於接受得多。


    總不能一直煽情啊,定音鼓不知什麽時候響起,慢慢越來越大聲,節奏越來越鮮明,然後帶動了其他聲部的逐漸轉變。


    在定音鼓達到明銳果敢的程度後,其他聲部也到達了情感轉變的分水嶺,各自前進發展,進入下麵更複雜的階段。


    先是銅管們最先從悲痛中醒悟,巧妙的連接後奏響了進行曲的號角,信心和力量由弱變強,還得到弦樂的呼應,並且逐漸達到高潮。


    不過小高潮很短暫,進行曲跟著也消失了,樂曲又開始悲痛,甚至是恐慌。


    然後進行曲又上來搗鼓一會,再度製造一個小高潮。


    接著又開始另一種悲痛,不過這次是以一點點希望的感覺結束。


    進行曲再繼續……


    第三樂章算是作曲者在這首作品在從技術理論層麵上的首次賣弄,第一樂章是旋律精彩,第二樂章是立意新穎,這第三樂章就可以讓浦音作曲係吹出“獨到、開創、顛覆、非凡”如此之類的文藝界厚臉皮詞匯了。


    在層出不窮的精彩樂思和精致紮實的結構支持下,樂曲在不斷的小高潮中推向大高潮。


    弦樂的緊張慌亂,不會讓管樂停下堅實的腳步,反而變得更加激烈。


    在似乎沒有盡頭的低音苦難中,中高音弦樂也不會放棄自己的信念,再怎麽艱難,也會一步一步堅強推進。


    ……


    鋪墊足夠後,樂章準備進入最高潮,在木管雖然柔軟但是一次比一次明亮的鼓勵之下,銅管齊奏一次比一次恢弘明亮激昂,一次又一次,作曲者似乎有取之不竭的靈感,直到木管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後,銅管也終於爆發到了最高點,緊接著弦樂全體奏響,又讓溫暖瞬間充填了聽眾腦海,而且持續不斷。


    管弦樂溫暖好久之後,打擊樂開始鋪墊,慢慢加戲,別人則慢慢淡出,然後打擊樂逐漸當起主角。


    幾乎一瞬間,管樂弦樂再次同時出擊,管樂澎湃地籠罩,弦樂恢弘地激射,所有的美好和光明,似乎都在這一刻匯聚並且放大,讓音樂過於燦爛,聽眾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不過這個最高潮比較短暫,然後樂曲回落,進入樂章尾聲,似乎又開始了憂傷地抒情,但是和開始的時候大不一樣,沒有絕望,倒是有希望。


    樂團都停了,場上一個音符都沒了,連立新還在那輕繞了幾下指揮棒幹什麽?


    樓上樓下響起了一些掌聲,但是沒成氣候。龔曉玲從後麵握了一下楊景行的肩膀,楊景行笑嘻嘻回頭,看見龔教授是一副被音樂完全感動的神情,就連忙收斂了自己的賤。


    楊景行來不及回應周圍的所有關注鼓勵目光,台上第四樂章開始了。


    第四樂章,形式上看是兩個回旋曲的錯位結合,作曲家的把戲玩得比較多比較巧妙,如果讓本科新生來分析結構,沒準會弄得頭暈。


    但是從情感色彩看,第四樂章和第一樂章似乎有點重複了,主要都是那種壯麗開闊的感覺,甚至時長都差不多。隻是第四樂章要比第一樂章更具有濃烈的新鮮感,雖然素材不一樣,但情感表現可算是第一樂章的豪華改進升級版,沒準作曲家在第一樂章的收斂就是為了給第四樂章留更多餘地。


    第四樂章的變化也不多,基本上從到位都在取悅聽眾的耳朵,不光好聽而且大都是積極正麵的音樂形象,隻是偶爾會調節一下,再就是變換手法。


    如果做個聽眾調查,可能第四樂章甚至比第三樂章更受歡迎,但是如果放在作曲係來分析,第二第三樂章能大書特書,第四樂章的內涵就淺得多了。


    第一樂章有引子,第四樂章有尾聲,尾聲也比較長,最後通過弦樂的歡快節奏和管樂的鏗鏘表現出希望無限前途美好的樣子。


    連立新的最後一個動作也是年輕活潑的觀感,再稍微停頓一下隻有一兩秒鍾,就不太矜持地轉身過來麵對觀眾席,帶著一點點似乎高傲的微笑,下巴有點仰。


    掌聲響起,到底是楊景行沒地位沒資曆,這掌聲的起勢要比前麵那些節目差得多,前麵是節目一結束指揮一動作,全場立刻開始劈裏啪啦,輪到楊景行這,雖然帶頭的人也不算少,但是後麵跟上的人似乎還持觀望態度,顯得不是很果斷。


    也不能怪別人,就看看作曲者周圍吧,丁桑鵬沒馬上動手,校長沒馬上動手,賀宏垂更不著急,李迎珍似乎根本就沒那意思……還是龔教授好哇,路楷平也給麵子。


    不過連立新該是有點地位的,看他那姿勢,做得越來越足,大家同行還是要給麵子。所以掌聲就逐漸熱烈起來,整個音樂廳都加入了進來。丁桑鵬都抬起了老胳膊,李迎珍就也也稍微意思一下。


    然後更多人可能想起這是壓軸曲目了,就更加多給點麵子,掌聲就更濃烈洶湧了一些。


    小半分鍾之後,樓上的人才開始逐漸放下手來,畢竟今晚每個節目差不多都是這個待遇,一視同仁嘛,也算鼓勵晚輩了。


    楊景行假裝是把巴掌是拍給樂團和指揮的,本來想堅持一下,但是要開始像校長他們一樣接受周圍的祝賀了,不過校長得到的是恭維,楊景行得到的是表揚。


    唐青回過頭,像是自己多年輕一樣,擺個手臂枕在椅背上的姿勢,說:“人生幾件樂事之一,物有所值勞有所獲,我們物有所值,你勞有所獲。”


    楊景行嘿:“您也勞有所獲。”


    唐青謙虛並順便奉承年輕女人:“老師們才是勞有所獲,辛苦了。”對李迎珍諂笑,忽略了賀宏垂。


    李迎珍嗬嗬一下:“您也是……丁老,您累了吧?”


    丁桑鵬這才稍微回頭:“還好還好。”


    校長這就跟楊景行商量:“稍微說一下了就送丁老回去……”


    上麵都安排開了,但是樓下的掌聲都還沒歇呢,看樣子親友團挺賣力的啊,三零六的大部分都還在機械重複呢,並且回頭看看或者仰望。


    連立新也放下了自己的姿態,變得隨和隨意一點了鞠躬感謝觀眾,然後要求樂團也感謝觀眾。


    主持人上台了,這麽晚了當然要抓緊時間……


    樓上這群人真不禮貌,毫不留意主持人的聲情並茂,隻是圍著丁桑鵬忙成一團。


    丁桑鵬的第一個要求是見見連立新:“……楊景行,應該感謝。”


    老師幫楊景行表態,那是當然的了,必須感謝。就今晚的表現而言,愛樂對楊景行第一交響曲的處理明顯比其他曲子要精細,稍微會聽的都能發現。但是其他作曲家好像都沒表現出啥意見呢,校長和副校長都急著叫人去請指揮過來,或者還是去休息廳坐坐。


    “就在這,餘音繞梁嘛。”丁桑鵬居然說了個俏皮話,老臉上的笑容簡直有點燦爛:“大家有什麽想法感觸,交流一下。”


    當然是政府先來,市政協的感觸是丁老為國家音樂事業做出的巨大貢獻在今天得到了有力的側麵證明,為什麽這麽多優秀的音樂家齊聚一堂,為什麽大家這麽激動……


    老幹局的人敬佩丁老繼續發光發熱的精神……


    校長居然不隨著政府的腳步趨勢,而是笑著對老人說:“唐老剛剛說人生樂事,我覺得,後繼有人也是樂事一件。”


    唐青哈哈點頭讚同。


    丁桑鵬點著頭卻又嚴肅了:“後繼有人,一直都有……看到你們能團結一心把音樂事業做到更好,我很開心。”


    校長嚴肅誠摯表白說:“我們都跟您是一條心!賀教授、李教授、路主任、龔教授,都盡量不讓您操心。”


    賀宏垂點頭:“作品我們早就有分析,有定論,隻是一直沒機會好好跟您匯報。”


    丁桑鵬搖頭笑:“不用不用,作品就交給聽眾評價,我們說了不算。”


    還是有些人堅持認為丁老說了就算,然後就討論起藝術來,紛紛讚歎今晚真是精彩紛呈,不光著名作曲家們,楊景行的交響曲也是令人耳目一新,那是非常出色,那是極其難得。


    路楷平終於聽懂了,也跟丁桑鵬表白:“鋼琴係跟作曲係跟學校也是一條心,這些工作李教授和我們肯定都是好好配合……恭喜作曲係取得這樣好的教學成果,國內院校首例呀,紐愛合作!”


    賀副校長的境界眼光早打開了:“丁老支持,校長領導,學生爭氣,鋼琴係也一樣,嗬……”


    楊景行想逃,跟李迎珍申請:“我去看指揮來沒。”


    官壓幾級的也有,但李迎珍還是點頭放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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