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口惡氣後,聽眾們的情緒得到舒緩,掌聲不再盛氣淩人表情也舒緩了許多,音樂廳裏的氛圍從激烈強硬可喜地向親切熱忱轉變。不過熱情當然是獻給指揮家的,可不能讓作曲家沾光,觀眾席上的注意力迅速地朝舞台轉移。華人華僑們也得在大趨勢之中盡快跟其他人同步,雖然用眼神表情向作曲家傳達信息的效率不高導致明顯還沒完成交接,但繼續下去肯定會暴露。


    可能是怕聽眾們真的失去耐心,耶羅米爾沒再過於矜持高傲,在前後麵作曲家坐下的十幾秒鍾之後,著名指揮家就從後麵出來接力了,神態可比作曲家好多了,真是和善可親笑容可掬。


    感覺是在跟藝術家的鬥智鬥勇之中再一次取得了勝利,觀眾席上的歡慶氛圍更明顯了。


    耶羅米爾再次向獻給自己罕見禮遇的觀眾致意,幾乎是第一次謝幕那樣的講究莊重,隻是這一次的表情要燦爛得多,但是本該掌控一切的大指揮家又會在開懷的笑容中插播一些動容或者凝重,用那種近似娛樂明星的作態顯示出他也對儀式進行了不計成本的升級。


    音樂廳沒人敢不配合指揮家的表演,演技都堪稱走心。


    耶羅米爾還是義氣的,自己升級完畢之後就轉身走向首席威爾遜,再次親切友好地伸出右手要傳遞分享升級成果。


    向來力求顯得跟耶羅米爾平起平坐的威爾遜是真沒思想準備,指揮家的手都伸到眼前了,首席似乎還不確定對方的意圖。威爾遜停下動作前的最後一次拍手顯得格外使勁,然後簡直是倉促站起來曲臂把手收到自己肚子前才能接住指揮家的分享,首席在氣勢上明顯落了下風。


    聽眾們立刻向指揮家的慷慨致以崇高敬意。


    接下來的一幕又有點尷尬,耶羅米爾再次走向中間譜台,琵琶首席王亞明當然用比前一次更燦爛榮幸地視線迎接,可耶羅米爾的目標卻是二胡演奏家。握住首席二胡的手之後,額羅米爾先再向前湊近些交待了點什麽,首席二胡也得體點頭回應了幾個口型。


    紐約聽眾的掌聲再次因指揮家對女性的尊重而熱烈。


    耶羅米爾又走到舞台前,上身一提深吸氣,做出張嘴有話要說的樣子。


    觀眾們很配合,各種噪音急速消減,留下幾聲不識趣的喝彩在音樂廳裏回蕩。


    耶羅米爾再提一口氣,終於喊了出來:“美好的夜晚。”


    最躁動的那一批聽眾們短暫鼓掌喝彩回應。


    耶羅米爾繼續感歎:“精彩的夜晚,謝謝戈特先生給我們的驚喜,你從來不讓欣賞你的人失望。”


    戈特向又一次對自己表示欣賞的人獻上敬意。


    耶羅米爾又深情而燦爛地看向作曲大師:“莫裏茨我的老朋友,你一直堅守最美好的事物和時光並賦予他們新意,今晚我們又一次欣賞到你的傑出才能,如此美妙,謝謝你。”


    喜歡莫裏茨的聽眾明顯更多一些或者是更有熱情,連華人華僑們也好普遍熱烈,即便有些同胞又在偷瞄楊景行這邊但並不影響鼓掌。


    耶羅米爾給了老朋友足夠的時間,等掌聲消減得差不多了後才繼續感言:“謝謝所有人來到這裏,紐約愛樂可敬的聽眾,托雷斯太太和她的家人朋友……謝謝樂團每一位成員,謝謝這些來自浦海的了不起的演奏家,今晚屬於這裏的每一個人!”


    聽眾們似乎沒介意指揮家娛樂化的感言,還紛紛做出一副深有感觸的莊重樣子。不過有好些華人同胞開始顯得不解不安,看向楊景行這邊的眼神似乎需要一個解釋,在最後總結中被指揮家忽略會害得大家多沒麵子!


    耶羅米爾還沒完呢,而且更加激昂高亢了:“發生了很多事,這些事情將讓我們更多更好地證明並實現音樂的價值和意義!我從事的是一項偉大悠久的藝術,我應該保持謙遜,但是在這個將被銘記的夜晚,我要榮幸地跟所有人分享我的自滿,我的自豪,我的榮耀!”指揮家真的膨脹了,胸圍驟增把腦袋頂得雙眼望天。


    可是物以類聚,一通不要臉的自吹自擂對紐約佬而言簡直是打雞血,音樂廳再次掌聲雷動。連華人華僑們也吃那一套,不少麵孔都興奮起來了,麵子已經不重要了,況且楊景行自也熱烈為指揮家捧場顯得沒根本意識到被遺漏。


    換著花樣又一次把令同行羨慕的愛戴騙到手,耶羅米爾似乎終於要滿足了,他在巡視觀眾席的過程中慢慢放下了臉上的鼓吹慫恿,當不經意把視線落在下半場作曲家那邊後就顯得更多少啥豪情壯誌了,甚至淡然起來。


    很可能又有事情要發生,聽眾們趕忙集中注意力,音樂廳裏快速安靜到準備迎接開場曲的程度,大家凝神屏氣盯著舞台,也有不少好事的用幾乎挑釁的目光看向作曲家。


    看著對手醞釀積蓄了一會後,耶羅米爾在全場安靜中不用大麽大聲了,而且用正常音量還顯得更穩重更有底氣:“在這個特殊的將被記載的夜晚,對我而言更加重要的發生是,我對音樂有了更高的敬畏,我將更虔誠更謙虛地服務這項藝術。”


    聽起來好像是嚴肅話題,麵對指揮家虔誠的停頓,觀眾們都不知道該怎麽響應為好,畏畏縮縮猶猶豫豫的掌聲沒能成功響起來。


    停頓之後,耶羅米爾幾乎自言自語了:“,這個世界的又一個幸運。”


    指揮家一點激情都沒有的樣子,好像都不想別人聽到他的話,聽眾們也準確把握指揮意圖,繼續安靜著。


    耶羅米爾顯然很滿意,稍作沉默後就再度高興高亢了起來:“謝謝,謝謝!接下來將由浦海的演奏家展現他們的專業,我充滿了期待。”


    難得指揮家今晚呱呱說了這麽多,聽眾們再次拿出熱情來。耶羅米爾卻像是真的沒什麽留戀了,他回頭就招呼樂團起身向觀眾致意,看樣子是要帶團退場了。是不是因為之前沒有人叫安可而生氣了?聽眾們連忙拿出了更高的熱情來,呼喚安可的聲音也再次踴躍冒頭。


    耶羅米爾卻一點不講情麵,不等樂團致意完畢他就先朝舞台邊上走去了,動作快的樂手們已經跟上了。


    樂團不像是演戲呀,返場肯定沒希望了,但是聽眾們也沒特別失望,因為台上的十六位民樂演奏家向舞台下致意後又坐下了,說明還是有餐後甜點的。


    然而掌聲並沒馬上停下,聽眾們可能是要彌補一下。今晚觀眾席的表演也是罕見的精彩紛呈,隻是大家有點忘乎所以導致了百密一疏,音樂廳裏沒有應景地出現全體高呼安可的局麵,平常情況下這種情況對指揮和樂團簡直是恥辱呀。主場觀眾們的致歉也很有誠意,掌聲持續熱烈但沒人叫返場了。


    台上的十六位民樂演奏家當然知道哪些掌聲不是給自己的,他們就自顧自地作準備,認真翻一下樂譜或者一本正經地互相溝通兩句,顯然也是見過大場麵的。


    掌聲持續了好一會,並沒見紐愛有人出來表示一下,挺沒麵子的,於是觀眾席上越來越多的人又視線鎖定了罪魁禍首楊景行。當然得算在他頭上,如果不是他不守規矩大家早就按流程把事情辦得妥妥的了。


    中國有句老話叫事不過三,楊景行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不管別人怎麽暗示明示,不管那些針對他的是和顏悅色還是正顏厲色,他都抗住了,何況這一次對方的聲勢還沒前兩次整齊。看得出來不少華人同胞還是欣慰甚至高興的,沒有掉麵子。


    四麵八方陸陸續續的嚐試都以失敗告終後,聽眾們放棄了對作曲家的針對,還不如好好把掌聲獻給舞台呢。可舞台上也沒人搭理呀,掌聲就逐漸消減。民樂演奏家們也準備好了開始看著觀眾席,讓還是懂點禮數的聽眾們更快地地安靜下來。


    音樂廳裏隻有零星的巴掌聲後,台上最年輕的琵琶女演奏家笑吟吟站了起來,稍微離開座位一點後響亮發聲:“y……”


    民族樂團請的那次幫忙接待尤金的專業翻譯一起創作的致辭,三十歲不到的琵琶女演奏家也刻苦地把發音練習得還過得去,隻是聽起來依然有明顯的晚會味道。問好之後,女演奏本來有點緊繃的聲線逐漸放鬆越來越流利,有點自吹嫌疑地說這次來到紐約跟大家見麵的隻是幾百種中國民族傳統樂器中的其中四種。紐約是個美麗的城市,說著不同語言的友好善良的人們在這裏相聚,我們很想向所有人表達誠摯謝意,可我連英語也說不好,不過沒關係,還有音樂可以說話。


    首先向大家介紹中國杜西莫琴,我們稱之為“揚琴”,在中國已經有四百多年的發展曆史了,它有什麽想跟大家說的呢?


    聽眾們還是比較給麵子的,保持了安靜洗耳恭聽的樣子,掌聲寥寥可能是因為大多人不懂台上的暗示。首席揚琴已經操起琴竹進入狀態,多年的行業傳承和職業習慣把架勢做得很足,又給了聽眾支好耳朵的時間。


    揚琴音符響起,開門見山地確定了風格。紐約聽眾也還行,感覺普遍都聽明白了,還紛紛表示一下。不過印度裔的聽眾好像沒幾個,或者是他們不愛鬧騰,所以沒有很顯著的反響出現。那位坐包廂的看起來挺富有的印度人種特征男人放下了一貫的淡然微笑起來,再加上他女伴的略誇張反應,應該是有所觸及的。


    揚琴獨奏雖然才一分鍾多點,但作曲家把滋味弄得挺足,也算有始有終,所以當台上演奏完畢,演奏家放下琴竹,然後主持人又站起來,聽眾就反應過來了,很給麵子地把掌聲響起來了,包廂裏那位也點頭似乎認同了。掌聲持續十來秒呢,對於一分鍾的曲子而言也算是很慷慨了。華人同胞們看上去挺滿意,麵子還保得住。


    揚琴首席笑得挺開心,主持人就更燦爛,燦爛得好像忘詞,想了一下才記起來要先恭維一下印度音樂之後再介紹三弦。


    三弦和日本三味線的淵源不用文字介紹,眼睛就看得出來,耳朵更聽得出來。台上三弦首席才鏗鏘彈響第一個音,觀眾席裏的日本血統幾乎就一目了然了,那些反應比華人還明顯,雖然他們並沒驚擾別人。


    三弦獨奏還不到一分鍾,但得到掌聲還更密集一些,可能是因為東亞麵孔比較多,而且華人們又放開手腳了。


    接下來的是二胡,演奏家用獨特技巧把那種強烈而熱情的拉美風格表現得比照譜演奏更濃鬱,所以台上還沒結束台下就反響熱烈了,連那些年紀不小的人似乎也要放開手腳舞上一曲。掌聲又創獨奏的新高,主持人都開始即興加台詞了,文付江早已經放下領導的嚴肅。


    琵琶獨奏和前三首不太一樣,阿拉伯風格凸顯得不慌不忙,顯得穩中求勝。聽眾席上雖然沒見著幾個最直接的受眾,但是各民族人們似乎都挺喜歡的,紛紛點頭稱道。


    主持人越來越能即興了,計劃之外地盛讚紐約聽眾的熱情之後才開始計劃內的台詞:“……將由我們一起合奏一首曲子,謝謝。”


    觀眾們已經學會掌聲歡迎了。


    主持人卻沒坐下,等掌聲過去之後她偶然陪著笑,再開口就是字正腔圓底氣十足的普通話了:“這首曲子叫,獻給大家,謝謝親人們!”


    聽不懂普通話的大多數人好像不驚訝也沒介意,而聽到母語的那些人卻像是被搞了突然襲擊,好多人愣住了,還有的茫然,有的驚訝,就是沒見幾個驚喜。


    台上的同伴們等主持人端莊入座抱起琵琶,大家還眼神交流一下,然後由琵琶首席開始前奏。


    琵琶的第一個樂句演奏完,觀眾席上的那些茫然就都消失了,好多人似乎對旋律有點印象能想起些什麽,他們開始翹首等待這下一句旋律幫助他們回憶起更多。


    首席琵琶獨奏了主題之後,另一把琵琶和兩把揚琴兩把二胡一起加入,對主題的氣魄進行鏗鏘的確定和強調。


    好多華人又怔住了,剛剛想起的那點什麽似乎又都空白了。


    作曲家在改編這首曲子時是絕不敢馬虎敷衍的,而台上十六位演奏也聚精會神,連還沒動手的人似乎也比演奏時還更投入更動情。


    把主題高度確定之後,樂曲像是倒敘一樣開始了前奏,由揚琴和琵琶相互呼應著先是娓娓道來,然後三弦由點綴裝飾逐漸到激蕩起漣漪甚至是波瀾。


    畢竟合奏嘛,紐約的觀眾們是要比聽獨奏時要更投入一些,對新鮮音色的感受也更多一些,好奇心似乎得到更多的滿足。不過對大多數華人而言肯定是沒啥新鮮感也滿足不了獵奇心理的,隨著樂曲的情緒越來越強烈,之前還各種看稀奇湊熱鬧瞎起哄的同胞們這會都安靜了,他們的臉上再看不到那些興奮或者竊喜,他們也不再東張西望左顧右盼交頭接耳,他們就像變了個人,變得那麽深沉或者肅然又或傷感,不管是年輕張揚的尚浦校友還是老成持重的浦音校友又或者法拉盛的生意人。


    台上出來沒幾天甚至還在被時差折磨的演奏家們似乎也想念祖國了,動作表情都是思念。別說台上了,連尤老師也是一臉莊重目不斜視。


    觀眾席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專注於音樂,有些民族的聽眾就還有閑心注意到身邊中國人的驚人變化,這種變化似乎比音樂跟吸引,他們還會留心觀察。


    樂曲行進得比較快,好像沒過多大會不知不覺就已經是十六個演奏家全奏了,火力全開的感覺,二胡厚重滄桑,三弦鏗鏘激昂,琵琶風卷殘雲,揚琴行雲流水,四聲部一起頌唱那些已經被回憶起來的旋律的最**。


    音樂廳裏已經多少人熱淚盈眶潸然淚下,而且那麽光明正大不躲不藏。


    又像是猛然之間,音樂已經停止,掌聲響起來。這一次最先站起來的是個中年華人男子,但他卻低著頭羞於見人的樣子,而且舉在臉前的拍手頻率也太低了,兩秒鍾沒一下。有同胞立刻起身做正確示範,拍手頻率竭盡全力地高。許多同胞邊鼓掌邊焦急著不舍著,這什麽破改編有沒有兩分鍾呀太不尊重原作了吧。


    幾聲“好”之後,沒有什麽互相觀望或者彼此慫恿,華人幾乎全體起立了。其他民族好像意識到沒自己什麽事,他們隻是鼓掌,陪著中華民族站起來的是少數。


    有同胞邊抹著眼淚邊回頭看看,還好,楊景行這次自覺,已經站起來鼓掌了。


    民樂獨享時間啊,台上的十六位演奏家穩著了,坐著接受掌聲好一會後才互相致意,一起齊聲,鞠躬感謝。


    支持人離開座位向前一些,已經非常嘹亮了:“,neyork……”


    觀眾們熱烈響應。


    英語感謝晚安道別台詞說完後,主持人又站了一下,再母語呐喊:“謝謝!再見!”


    華人們揮手,用力揮手,像在車站機場的樣子,有喊再見和謝謝的,居然還有問候祖國好的。


    演奏家相邀著走到舞台前沿,站整齊後再次深鞠躬,主持人都淚眼婆娑了,但還是得轉身下台,不能顯得那麽沒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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