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嘉言鑽進副駕駛,關上門之後,打開盒子抽出一板,擠了兩粒出來,然後去擰純淨水的蓋子。不知是手滑還是其他原因,她一時沒有擰開,便想也沒想,極其自然地將水**遞給傅寧硯,“幫個忙。”


    傅寧硯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我沒有射在裏麵。”


    蘇嘉言看了他一眼,語氣冷淡:“以防萬一,我想三少應該比我更怕留下麻煩。”


    傅寧硯頓覺心裏有一股火躥了起來,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認蘇嘉言說的是正確的,僵持了片刻,他飛快地擰開水**,遞給蘇嘉言。


    蘇嘉言服完藥以後,突然極輕地笑了一聲,轉頭看著傅寧硯,目光意味不明,“三少,如果方才我有機會懷孕,那你就是殺死自己孩子的幫凶。”


    她語調依然是極冷淡的,傅寧硯停在耳中卻覺得分外不舒服,好像……眼前的這個蘇嘉言,並不是他平時熟悉的蘇嘉言。


    傅寧硯將這古怪的念頭壓下,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會讓自己有孩子。”


    到了樓下,下車之後,傅寧硯也打開車車門,蘇嘉言立即戒備地看著他,“你要上去?”


    “借一下你的浴室。”


    蘇嘉言冷冷看了他半晌,轉身朝著樓上走去。


    房間裏非常安靜,蘇嘉言抬手打開燈,燈光傾瀉而下的瞬間,她微微閉了閉眼,一直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下來,“自便,”她不鹹不淡地招呼一句,徑直走向臥室。


    傅寧硯無奈一笑,扯掉領帶脫掉外衣,朝浴室走去。他正要打濕頭發時才發現浴室裏洗發水已經用完了,隨手扯下浴巾圍住下半身走出來,“寶貝,洗發水沒有了。”


    沒有人應他,客廳裏也沒有人,隻從廚房裏傳來乒乒乓乓窸窸窣窣的聲音。


    傅寧硯頓覺好奇,朝著廚房走去,“寶貝,你在做什……”


    聲音一瞬間好似被一雙無形的手硬生生掐斷,傅寧硯在看到蘇嘉言的動作時,立即僵在原地——蘇嘉言正在把一盤牛肉倒入黑色垃圾袋中,而在她身後的台子上,還有四五道賣相極佳的菜肴。


    頭頂便是廚房的人造光源,照得蘇嘉言臉色好似比平日更顯蒼白,而她臉上似乎覆了一層麵具,僵硬冰冷麵無表情。


    傅寧硯頓覺呼吸一滯,“嘉,嘉言?”


    蘇嘉言好恍若未聞,木然地將空掉的盤子放到台子上,又端起另外一盤。


    傅寧硯頓覺心髒被人惡意地攥了一把,一時間心底竟泛起一陣陌生的心悸之感,他連忙伸手抓住蘇嘉言的手臂,“嘉言,別倒了!”


    蘇嘉言依然沒有看他,聲音冷淡:“放開。”


    悔意如黑水潮水一般翻湧上來,傅寧硯將她手裏的盤子奪下來,伸手將她拉入懷裏,緊緊抱住,“對不起。”


    她並非沒有聽他的話,她甚至比他想象中更加用心,然而他卻,他卻……


    蘇嘉言的身體僵硬,目光幽深好似藏在密林深處的清潭,冷,靜,沒有半分漣漪。


    “對不起,是我的錯……”


    “三少,”蘇嘉言輕聲打斷他,話音剛剛滑落在空氣中,就立即消散了,“你覺得有意思嗎。”


    她目光微微一錯開,突然間看到了不遠處桶裏晚上剩下的那條魚。在狹窄逼仄的桶裏,它依然不斷地搖尾掙紮,而就在旁邊的垃圾桶裏,躺著它同伴的魚鱗和帶血的內髒。


    蘇嘉言胃裏立即泛起一股難以抑製的惡心,一把推開傅寧硯,趴在水池邊幹嘔起來。


    傅寧硯眉頭狠狠擰起,伸手輕拍蘇嘉言的後背,擔憂問道:“嘉言,你哪裏不舒服?”


    她並非真的想吐,隻是非常惡心,幹嘔了半晌,也隻吐了一些酸水。她擰開水龍頭漱了漱口,又澆了一大捧水在臉上,而後轉過身,背靠著台子,認真地看著傅寧硯,話說出口,幾分艱澀和微諷:“三少,我差點以為你是好人。”


    她額發打濕了,有幾縷垂在眼前,襯得她濕漉漉的臉更有一種病態的蒼白,而眼睛更顯幽黑深邃,仿佛濃霧迷散的深潭。


    傅寧硯不知道是因為她的目光,亦或是她說的“好人”,更或者她說的“差點”,讓他的心髒極短暫地抽搐了一下。


    傅寧硯長久沉默,而蘇嘉言一直注視著她,目光倔強,仿佛要透過他狹長的眼睛直看到他的內心。


    哦是的,他一直知道蘇嘉言並非乖巧溫順,她身體裏隱藏著一根反骨,他最愛的就是她牙尖嘴利的模樣。但什麽事情一旦較了真,就沒那麽好玩了。但是顯然,這將近兩個月的時間還是沒能讓蘇嘉言學會這一點。


    傅寧硯很短促地笑了一下,退開一步,語調輕浮,“很遺憾寶貝兒,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好人。”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廚房。片刻後,蘇嘉言聽到了大門關上的聲音。


    霎時間,她好像終於從一個非常規的狀態之下解脫出來,緩緩蹲下|身,抱住自己的頭。從她自己的字典裏找不出任何一個或者多個詞語形容她此刻的情緒,她隻感覺自己似乎由裏而外被徹底掏空了,包括“情緒”本身。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腿有些麻了,這才站起身,麵無表情地將剩下的食物傾倒幹淨,隨後拎著兩隻大袋子下了樓。


    而就在她踏出樓梯間的同時,她看到了傅寧硯那輛熟悉的大奔,依然停在剛剛的位置,沒有挪動過半分。駕駛座的車窗搖下來了一半,傅寧硯的手臂探出來,搭在車窗上,而食指和中指之間夾了一支煙。繚繞的淡藍色煙霧中,他正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不知道這個姿勢維持了多久,隻看見那支煙拖了長長的一截煙灰,隨時都要散落下去。


    蘇嘉言突然覺得有冰冷的海水從腳底灌上來,飛快淹沒至頂。從未有一刻像此刻一般,她突然惶惑不知所終,好像有人將她一把拽入顛沛流離的戰局,從此以後她的生命隻剩金戈和炮火的尖嘯。


    她將垃圾袋放在腳邊,躡手躡腳地倒退一步,又倒退一步,退到第四級台階上時,她突然轉身朝著樓上狂奔而去,仿佛虛空之後身後有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正緊追不舍要將她拆吃入腹。


    聲控燈一盞盞都亮了起來,而蘇嘉言卻已顧不得許多,隻沒命地狂奔著,到四樓時她雙手顫抖著打開了房門,跑進去將房門重重關上。她背靠著門板,急促而驚惶地呼吸著,腦海裏突然莫名其妙竄進來幾句唱詞,“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那是陳梓良第一次唱給她聽的昆曲,當時她剛剛承受失親之痛,每天除了照顧痛哭不止的蘇懿行幾乎一言不發。陳梓良就唱戲講故事給她聽:“嘉言啊,昆曲五百年,名段無數,我年輕時唯獨覺得《離亭宴帶歇拍煞》最是淒涼,你說,還有什麽比‘那烏衣巷不姓王’更為殘忍呢?但現在我才知道,飲水尋常自有尋常的殘忍,人的一生,說不過就是各式各樣的殘忍。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哪一樣不是殘忍,又有什麽事是長久歡愉呢?你還太小,或許聽不懂,但我隻願你一生都記住這樣一句話,人因為苦難而自省自已,無論身處何地,你一定要做一個省淨的人。”


    許久又許久,夜已經非常靜了,蘇嘉言的呼吸也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她緩緩走到窗前,打開窗戶,車子已經開走了。


    她伸手抱住自己的手臂,一動不動地看著樓下那一片空地。心裏想的,卻是之前無意間和聶君君的一番對話,那個時候聶君君剛剛喜歡上班長,蘇嘉言問她為什麽。


    “長得帥啊,打籃球也很拉風的樣子。雖然其實比他更帥,打籃球更厲害的人也有,但就是喜歡他啊,沒有什麽特定的理由。可以為了他繞大半個校園,聽到關於他不好的話也都會自動忽略,甚至會打了雞血一樣上去維護他。喜歡這件事,還需要問為什麽嗎?”


    四周的民居也都熄了燈,隻有路燈隱在樹葉裏,靜靜地散發著微弱的光芒。更遠處的燈火卻像是一層薄薄的光霧,浮在沉沉的夜色裏,她極輕的一聲歎息,落在空氣中就飛快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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