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席一連擺了三日方才停歇,而王守仁也絲毫不客氣的在夏源家裏住了下來。


    不僅住了下來,還住的挺滋潤,吃得飽睡得香。


    夏源有時候瞧見他就想,這家夥好歹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吃席摟的比誰都多也就罷了,起碼也算是有魚有肉。


    但家裏這棒子茬粥就青菜他也照樣吃的津津有味,而且晚上睡覺還不認床,沾枕頭就睡。


    每次晚上起夜時路過他那個房間,總能聽見裏麵傳來陣陣鼾聲。


    心這麽大嗎?


    王守仁這兩天在研究文章筆記,自打罷席之後,這樣的東西夏儒給了他厚厚的一摞,他倒是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不過細細研究了兩天之後,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些東西好像....沒什麽用?


    裏麵不是些八股文章,就是些經書的筆記。


    而且那八股作的還很一般。


    今早起來又捧著這些文章看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跑到院裏去找夏源,“恩師,學生愚鈍,這些文章學生已是研讀兩日,為何瞧不出半點門道來?”


    夏源正坐在院子裏眯著眼曬太陽,這臨近冬日的暖陽曬起來最是舒服,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舒服的幾乎要睡過去。


    聽到問話,他睜開眼睛看看,發現竟是自己叔父的那些個文章筆記,有些不解的反問道:“你想瞧出什麽門道來?”


    “學生...”


    王守仁遲疑了,自己想瞧出什麽門道來?


    或者說自己一直在期待什麽?


    “別跟我說,你是想瞧著這些文章,然後去考個舉人回來。”


    “舉人?”


    “昂,這些文章還有這些筆記,都是我叔父這些年的八股心得,要是個秀才拿著去看或許還有些用處,但對你完全沒用。”


    說著話,夏源不自覺的從椅子上坐直身子,“說起來我還挺費解的,你是個進士,我叔父給你這些做什麽,還有,你一個進士,又整天拿著這些考舉人的筆記讀個什麽。”


    “....這是考舉人用的筆記?”


    “難道不是嗎?”


    “.......”


    沉默持續了一秒,兩秒,三秒...


    “伱沒告訴我叔父你是個進士?”


    “...沒有。”


    “......”


    夏源從椅子上起身,“我看你們兩個都有點問題,尤其是你,問題更大,我估計你也是在家裏待得有點發傻,走吧,我帶你去村裏轉轉,控控腦子。”


    王守仁沒言語,把那些筆記文章往懷裏一揣,跟在夏源後頭往外走。


    兩人剛走出院門,迎麵就撞上了趙月榮,她身後背著個大大的背簍,背簍裏裝著滿滿的柴火,小模樣喜滋滋的。


    但夏源卻瞧的皺眉:“你怎麽又跑去撿柴火了?還撿了這麽多?”


    “不是。”


    趙月榮搖搖頭,欣喜的解釋道:“這裏麵有好多不是我撿的,都是那些去山上砍柴的叔伯嬸子們送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麽要給你送?”


    “知道啊,因為夫君考上了解元。”


    好嘛,你還知道。


    夏源都覺得無語,以前就整天上山撿柴火,現在自己考中了解元,還是上山撿柴火,而且有著解元媳婦的身份,收獲的隻會比以前更多。


    看來想讓這小妮子放棄撿柴火的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沒柴火讓她撿。


    搬到京城去。


    這個想法又浮上心頭。


    畢竟前些日子住在京城客棧的時候,可沒見她跑去撿柴火。


    打定了主意,夏源問道:“我們準備出去轉轉,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


    趙月榮聞言有點意動,但想了想還是搖頭,“不去了,我還有事。”


    “你有什麽事兒?”


    “我要曬被子啊,今天日頭好,把被子曬一下。”


    “成,那你曬吧。”


    ............


    冬季將至,莊子裏的好些人都在田裏翻地,把土翻得鬆軟一些,免得一冬過後,來年開春土硬的沒法耕種。


    瞧見夏源領著王守仁過來,所有人都放下手裏的鋤頭,揮手朝著他打招呼。


    夏源則使勁的揮動幾下手臂,算是朝大家做了回應,剛把手臂放下,就聽旁邊的王守仁又提出了問題,“恩師,這些莊戶是在做什麽?耕種?”


    “你們那兒冬天耕種?”


    “學生的家鄉是春天耕種。”


    “真巧,我們這兒也是。”


    “那這些莊戶是在作甚?”


    “翻地啊,冬天天氣冷,把地翻一翻,翻得鬆軟一些,不然一個冬天過去,地裏的土就會凍住,來年開春都沒法耕種。”


    兩世為人,夏源都是北方的戶口,冬天進行翻地他上輩子就見過幾次,也沒覺得有什麽可疑惑的。


    “我記得你好像是南方人?”


    “學生家鄉餘姚。”


    “那就對了,你們那邊氣溫相對暖和一些,冬天也沒北方這麽冷,田地不會上凍,所以你肯定沒見過冬天翻地這種事,覺得疑惑也是正常的。”


    說罷,夏源沒再理他,找了個向陽開闊的地方蹲下來,兩隻手往袖口裏一揣,曬著太陽喃喃自語道:“不過這個天是真冷,這明明才秋天吧,就冷的跟什麽似的,噢對,差點忘了,明朝是小冰河時期。”


    小冰河時期?


    王守仁從他一堆的感慨中迅速找出重點,並湊過來問道:“恩師,何為小冰河時期?”


    夏源朝著他擺擺手,“你往旁邊點,別擋我陽光。”


    聽到這話,王守仁連忙往旁邊挪挪,又接著問道:“恩師,何為小冰河時期?”


    “小冰河時期就是比較冷的時期。”


    “.......”


    王守仁耐心等了一會兒,發現夏源沒有了下文,甚至還閉上眼睛開始假寐,不由訝然道:“就如此解釋?”


    “昂,你還想要什麽解釋?”


    “學生想求甚解。”


    盯著王守仁瞧了一會兒,夏源籲了口氣,看著嘴中呼出的白霧在空中徐徐飄散,“好吧,我給你詳細說說。”


    “嗯....小冰河時期就是全球氣溫大幅度下降的時期,確切點來說,應該是北半球氣溫大幅下降,氣溫下降的更厲害。”


    “........”


    “不懂?”


    “學生....學生愚鈍。”


    “不要說什麽愚鈍,這跟你愚不愚鈍沒有關係,再說你要是愚鈍,天下可就沒有聰明人了。”


    夏源左右看看,伸手撿起個枯枝,然後在地上畫了個圓,


    “這麽說吧,咱們生活著的地方其實是一個圓球。”


    “圓球?大明是個圓球?”


    “不是大明,是整個地球,或者說整個天下是個球,對了,你們古人不是一直說天圓地方嗎?”


    “我們古人?”


    夏源麵不改色道:“不要在意細節,咱們接著說天圓地方,你看,頭頂的天是圓的,這個隻要抬起頭往天上看,一眼就能瞧出來,對吧?”


    王守仁下意識抬頭往天上看看,“對。”


    “那你覺得大地是個什麽樣子?”


    “也是圓的?”


    夏源一怔,“你知道?”


    “學生年少時曾讀過一本《渾天儀注》,乃是漢時張衡所著,其上有載:渾天如雞子,地如蛋中黃,孤居於內,天大而地小。”


    王守仁抬頭望著天,似是陷入了回憶,“彼時學生年幼,不解其中之意,一連問了多人,卻無人能予以解答,後來也就逐漸淡忘,方才聽恩師說天下是個球,學生便想起了此事。”


    “不是球,是圓球,算了,都差不多,不過你既然知道這個,那你相不相信張衡這個說法是對的?”


    王守仁思忖片刻,慢慢搖頭,“不瞞恩師,學生對此實是難以理解。”


    “難以理解麽?”


    夏源沒讀過什麽渾天集注,但剛才聽這家夥一說,再一琢磨,瞬間便理解了那段記載是什麽意思。


    無非就是說世界像個雞蛋,天是蛋清,地是蛋黃,蛋清包裹著蛋黃,所以天大地小。


    跟後世人認知的地球不能說完全相似,隻能說是一模一樣。


    不過,他本質上作為一個後世人,乍一聽到這種說法論調會覺得很正常,很正確。


    當然,震驚也是有的,但震驚的點在於,原來老祖宗早在漢朝就認識到了地球是圓的?


    真是厲害了我的老祖宗。


    而對於古人來說,看到這種自己生活在一個雞蛋裏麵的說法,他們隻會更震驚,隻不過他們震驚之後,是難以接受,甚至還有點驚悚。


    可惜那位數星星的孩子提出了正確說法,卻不被世人接受,得虧華夏沒有把先驅者綁在火上燒的習慣。


    “你難以理解,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給你解釋清楚,反正呢,天是個球,地也是個球,大球包小球,像個雞蛋。


    總不可能是天圓地方,你看,要是天圓地方的話,那世界應該是這樣的。”


    說著,夏源又用樹枝在地上畫起來,一個四方形,一個穹頂扣上去。


    從某種角度來講,古人提出的世界觀其實挺縝密的,天如穹頂,地如棋盤,而天這個穹頂扣在棋盤上,明顯不相稱,就像銅板一樣,多出來四個弧邊,這四個邊就是四海。


    東南西北四海。


    邏輯通順,很縝密,可惜不是很正確。


    “你看,如果天下這個樣子,這個棋盤是大明,這四個弧邊是四海,那鄭和下西洋時所見到的那些國家在哪兒?”


    “恩師是說海外諸番?”


    “對....”


    夏源剛一點頭,又聽見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下意識扭頭去看。


    王守仁正聽得有趣,見夏源突然收聲,不由問道:“恩師為何不講了?”


    “你有沒有覺得那個人有點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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