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對上視線皆是一呆,隨即,朱厚照的目光下移,看向父皇手裏的木頭棒子,而朱佑樘的目光也是下移,看向皇兒跟前的案幾。


    那案幾上擺著書本,擺著筆墨紙硯,隔著這段距離,甚至能隱隱看到那紙上有漆黑的字跡,而毛筆還在太子的手裏握著。


    這....


    朱佑樘的呼吸莫名有些急促起來,他想到這可能是自己的太子在讀書寫字,可著實又怕讓自己空歡喜一場,上麵其實寫的是些不著四六的東西。


    在這種又是驚喜又是擔憂的情緒之下,他不由的疾步朝那方案幾走去,想要瞧個清楚。


    而這幅場景落在朱厚照眼裏,就是父皇拎著棒子殺氣騰騰的來打自己了,至於為什麽打自己,原因太多,他轉瞬間就能想出十七八條。


    不過具體是什麽原因他沒有空去想,朱厚照隻是迅速抱住腦袋,高聲叫道:“父皇,兒臣錯了!”


    然而朱佑樘卻不理他,此時他的注意力全被那紙張上的字跡所吸引,待走到近前,瞧清了上麵寫的什麽,他的精神更是一震。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子曰:道之以政......”


    那上麵歪歪扭扭,像狗爬似的字跡被朱佑樘喃喃念了出來,念著念著他的眼眶竟是濕潤了。


    顯然,他並不是被這字跡給醜哭的。


    而是由於心中一股股所湧起的強烈酸楚,這股酸楚引得他鼻子發酸。


    自己的皇兒,這是真的懂事了啊....


    竟是真的在讀書寫字,而且居然是正兒八經執政的學問。


    將那上麵的東西一個一個字的念完,朱佑樘深吸了幾口氣,這才好不容易的定住了神,旋即他扭頭看向朱厚照,一臉慈愛的問道:“方才朕的皇兒高聲喊了句什麽?”


    瞧著父皇那一臉慈愛的樣子,朱厚照感覺好像不是來打自己的,但他仍是抱著腦袋沒敢放鬆,瞅瞅朱佑樘手裏的棒子,小心翼翼的問道:“父皇,您是來打孩兒的嗎?”


    “父皇打你作甚,父皇高興還來不及。”說著,朱佑樘也注意到手裏的棒子,沒有猶豫,直接將棒子隨手丟了出去。


    棒子砸到地麵,發出嘡啷的一聲脆響,而朱厚照也迅速支棱了起來,哈哈,果然不是來打自己的。


    本宮錯了....呸!


    本宮錯哪兒了?本宮沒錯!


    瞧著他那一副得意且精神抖擻的樣子,若是平日,朱佑樘少不得要說教兩句——身為國之儲君,將來要承襲大位之人,動不動就喜形於色像個什麽樣子?


    但此時他卻無心說教,反而對此怎麽看怎麽順眼,而後他更是在朱厚照身旁席地坐下,又滿是欣慰的看看那狗爬般的字跡,隨即溫聲問道:“皇兒今日為何這般懂事,竟抄錄起這論語中的為政之學?”


    朱厚照雖然荒唐頑劣,缺點多多,但也不是沒有優點,其中之一就是麵對這個疼愛自己的父皇極其耿直,從不撒謊,問什麽就答什麽。


    因此他也不隱瞞,直接道:“這是師父給孩兒布置的家庭作業。”


    朱佑樘有些茫然,家庭作業?


    從字麵意思來理解,這是在家裏做的作業,而更引起他注意的,是朱厚照口中的那個師傅。


    他想了想,估計這個所謂師傅就是太子新認的那個。


    給自己這兒子布置這聞所未聞的家庭作業,而太子竟然還能乖乖的做。


    在這一刻,朱佑樘對這個師傅升起了強烈的好奇和好感,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奇人?


    他對這個兒子可太了解了,若要掄起耍刀弄棒,上躥下跳絕對沒說的,可要是讀書寫字,那簡直是深惡痛絕。


    那麽多的大儒師傅教導,也不曾將他引向正途,反而隨著年歲漸長,變得愈發的頑劣不堪。


    可悲的是,這種情況還是朱佑樘一手造成的,他對這個獨子給予了太多的寵溺,從小就給慣壞了,到現在已然定性,再想去教育卻有些晚了。


    更何況他平日裏還要忙著處理政務,根本沒多少時間去管教兒子,以至於他現在是無計可施,束手無策。


    可現在似乎不一樣了,因為他發現有個人竟能讓太子乖乖的讀書寫字,這個發現不吝於一道強光照在心頭,又像是被打了一陣強心劑。


    讓他整個人都渾身舒泰。


    沉吟片刻,朱佑樘開口問道:“能否與父皇說說你那個師傅?”


    提起這個話題,朱厚照當即就來了精神,眉飛色舞道:“父皇,孩兒拜的這個師傅可是個隱士高人,身負絕世神功,孩兒上次跟您說的那個中原五絕您還記得吧?


    他就是王重陽那般的人物,武功天下第一,父皇您就等著吧,待兒臣神功大成,屆時一定領兵征戰韃靼,一雪我大明當年土木堡之恥!”


    朱厚照說的興高采烈,提起領兵征戰更是不勝向往,但朱佑樘卻越聽越是皺眉,因為這分明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按他的設想,這個師傅就算不是什麽經世大儒,起碼也得是個讀書人,可從太子嘴裏說出來,怎麽越聽越像個江湖騙子?


    對於絕世神功這種東西,他是萬萬不信的,因此他非常懷疑自己的太子是教人給騙了。


    待聽到最後麵的領兵征戰,一雪前恥,朱佑樘更是直接臉色一凜,厲聲訓斥道:“胡鬧!皇帝者承天下之所望,太子者為天下之繼君。


    既是為人君者,應重教化,明法典,善納諫,嚴責己,專賞罰,擇賢去佞,勤於政務,而不是領兵征伐,去做那將帥之事!”


    “......”


    朱厚照呆住了,這是他第一次向父皇吐露自己的誌向,但沒想到不僅沒得到褒獎,反而被教訓了一通,忍不住反駁道:“可先祖太宗皇帝....”


    “太祖,太宗皇帝以馬上得天下,可在馬上如何能治天下?你貪玩任性朕都能容忍,但領兵征伐這等荒唐胡鬧之事,決不可再提!也斷然不可再想!”


    說到後麵,朱佑樘的語氣不自覺加重,臉上甚至湧出了幾分怒氣和恐懼,他真的怕,害怕這個太子將來承繼君位之後會去搞什麽禦駕親征,然後大明又發生一次土木堡之變。


    “噢....”


    沉默片刻,朱厚照懨懨的應了一聲,他忽然發現父皇和自己的想法竟是不一樣的,而且也不理解自己。


    這讓他有種無與倫比的沮喪感與失落感。


    他很想問一句:“父皇,難道你就不以土木堡為恥嗎?”


    當初他知道這段往事,可是氣的三天都沒有吃下飯,有時候更是睡到半夜突然睜眼,咬著牙問候自己那位曾祖父。


    那時他年紀雖小,卻對此事深以為恥,後來研讀兵法,排兵布陣,舞槍弄棒,除了興趣之外,就是因為想著有朝一日能領兵橫掃漠北,一雪前恥。


    他的想法很簡單。


    既然這份恥辱是自己那位丟人的祖先造成的,那就讓自己這後世子孫將其洗刷,何須借他人之手。


    殿內安靜了一會兒,朱佑樘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語氣有些重了,籲了口氣,讓心緒平複下來,這才接著道:“還有你那師傅,這世上哪有什麽絕世神功,朕的皇兒怕是讓人騙了,往後你要....”


    “有的。”朱厚照忽然出聲打斷。


    朱佑樘愣了一下,“有什麽?”


    “絕世神功是有的。”


    朱厚照一臉篤定,認真的就像是對女孩說我愛伱的渣男,嚴肅的像是站在講台上的地中海老師,手裏拿著份卷子,告訴你這是今年必考題,趕緊圈起來劃重點。


    “而且兒臣已經開始學了。”


    朱佑樘被他這幅肅然的樣子給弄得有些默然,過了幾秒,他忽的笑了起來,“那好,你且與父皇說說你是如何學這神功的?”


    “師傅先是讓兒臣讀書,說是要將四書五經全部學習一遍,還要挨個背下來,說這是在磨練心境,師傅還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朱厚照半點不含糊,將自己練神功的過程一五一十全說了,還很詳細的解釋了這些做法是在練什麽,並說明這都是練神功不可或缺的重要流程。


    其目的就是要讓自個兒父皇承認絕世神功的存在,這是他最後的倔強。


    而朱佑樘聽完這些什麽紮馬步練筋骨,提水桶練臂力,而且還是邊練邊讀書,不禁又沉默了。


    過了許久,他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甚至比朱厚照剛才還要嚴肅幾分。


    隨後他伸手拍拍朱厚照的肩頭,認真的囑咐道:“這絕世神功吾兒切記要好生學習,父皇盼著你神功大成的那一天。”


    朱厚照顯然又激動了,“父皇相信絕世神功的存在了?”


    “嗯嗯,父皇自然是信的。”朱佑樘連連點頭,而後他瞧瞧那案幾上的作業,語重心長道:“這家庭作業想必也與那絕世神功有關,皇兒要好生抄寫,萬不可懈怠。”


    說罷,朱佑樘站起身道:“朕還有些政務需要處理,就不打擾吾兒練神功了,先回去了。”


    話音未落,也不等朱厚照回答,他就轉身往殿外走去,步履匆匆,帶著幾分焦急,陪同皇上來的那些太監見狀趕忙快步跟上。


    朱佑樘這會兒很急,他感覺自己隨時都有笑出聲的可能。


    得趕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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