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想抽身而退?”


    聽到這個問話,夏源剛想開口,但當迎著弘治皇帝那雙眼睛時,卻覺得這個問話似乎沒那麽簡單。


    下一刻,弘治皇帝卻是哂然一笑,“你若是想抽身而退朕不怪你,你到如今僅參與兩次朝會而已,卻連著兩次擋在朕前麵,得罪了這朝中的一幹大臣。


    朕有時會想,你這樣做是因你我是翁婿,是自家人;還是因你本就忠直,後來朕想了想,許是兩者皆有,朕的女婿是個忠直之人。”


    “自古帝王皆喜孤臣,你可知為何?”


    “臣不知。”


    “不知?”


    “噢,那臣就知道。”


    “罷了,這個問題你不便回答,朕幫你答,因為孤臣用著放心。但你比孤臣做的更孤臣,有你在朝會上,朕甚至有高枕無憂之感,但朕又不知該不該讓你做這個孤臣。”


    朱佑樘的臉上浮現出踟躕之色,旋即靠在椅背上,徐徐道:“朕有時朝政受挫,總想著若是有你在場,這朝政又該是如何的場麵。但朕又不想讓你參與這朝會,不想讓你屢屢和群臣針鋒相對,朕想把你留給太子。”


    “太子這個人雖是聰明,但卻心智不足,行事衝動,剛勁有餘,緩而不足。若將來他登基為帝,決難製約這一幹群臣,最後恐要借助內官。可用內官製約臣下,決非長久之道,更非堂皇正道,根基不穩,容易遭製反噬,百年之後,必招人詬病。”


    夏源眼中掠過愕然之色,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可弘治皇帝這位做父親的,卻能將他的兒子看的這麽透徹。


    甚至給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朱厚照便是重用宦官製約臣下,最後遭製反噬,落水之後數月而亡,史書上的評價也隻是兩個字,昏君。


    朱佑樘仰望著暖閣的藻井道:“成化先帝,朕的皇考當初便是這般,重用廠衛,屢興大獄,後駕崩於一副湯藥。”


    “嗬”


    說到此,弘治皇帝笑了一下,是那種陰森的笑,有些慘然的笑,“皇考大肆選舉傳奉官,賣官鬻爵,隻要給銀錢便可授受官職,以此斂財充實內帑。可這般一來,這些傳奉官是何來路,又有誰能查清?”


    “宮中之人來路不明,劉文泰一個靠著傳奉官的幸進之輩,也能做這太醫院院正?”


    “皇考駕崩之後,朕登基伊始,本欲將這劉文泰論罪處死。彼時,朝中群臣更是群情激憤,紛紛上疏彈劾,恨不能將這劉文泰千刀萬剮!你說這其中有沒有蹊蹺?”


    夏源有點想離開了,這天越聊越危險了,但又沒法離開,隻得無奈道:“.臣不知。”


    “當然有蹊蹺。皇考以廠衛壓服這朝中群臣,大權在握,乾綱獨斷,甚至朝中出現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之態。


    這些大臣本該不喜他這位皇帝才是,甚至皇考龍禦歸天,不知有多少人在私底下彈冠相慶,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在心裏感謝這個劉文泰。


    而今卻又紛紛上疏要求朕將這劉文泰處以極刑,若說他們是在表忠心,倒是合情合理,但朕卻總覺得非是這般,於是朕親自夜審劉文泰,你猜朕審出了什麽?”


    夏源已經坐立難安了,他不曉得弘治皇帝是哪根弦沒搭對,非要和自己聊這些宮中秘聞。


    聊這些本該隱沒在曆史塵煙裏的東西。


    你踏馬放過我行嗎?


    “劉文泰與朝中諸多大臣關係匪淺,其人更是出自丘濬門下!”


    弘治皇帝那雙半闔的眸子陡然睜開,從裏頭迸發出狠厲的殺機,那股殺意似是有如實質,讓這暖閣的氣溫都降低了幾分,夏源經不住心裏一突。


    丘濬。


    他知曉丘濬是何人,這位爺實在是太過威名赫赫,想不知道都難。


    單以頭銜來論,於謙,三楊,嚴嵩,張居正這些所謂的名臣,權臣,在他麵前連提鞋都不配。


    丘濬的頭銜:有明一代文臣之宗。


    僅憑這個頭銜,拿腳後跟想想,都能想出來這人在天下的影響力有多大,朝中勢力有多廣。


    “朕力排眾議,留下這劉文泰,將其免死降職。隻要這劉文泰還在,這朝中的一幹賢臣便永心難安,這丘濬便要對朕服服帖帖。”


    到此時,朱佑樘身上的殺意終於漸漸消散,但卻沒有登基初始便掌握大權的自矜,反而是一種惶然。


    “可朕心裏其實是怕的,這紫禁城宮禁雖嚴,看似密不透風,實則卻是四處透風!處處驚心,步步殺機!朕遣散了所有的傳奉官,朕不再像皇考那般重用廠衛,朕打壓廠衛,朕對這幫大臣極力禮遇,朕對著他們隱忍,就像朕幼時對著那個女人那般的隱忍。”


    看著弘治皇帝眼中那抹惶恐,夏源隻覺得心有戚戚然,這位皇帝登基時才不足二十歲,少年得誌,他以為坐上的是天下至尊之位,是天下最尊貴,最安全的位子。


    可那晚夜審劉文泰之後,審出來的結果卻給了他迎頭一擊,他那位乾綱獨斷的父皇是死於群臣之手。


    這個殘酷的現實讓他大為驚恐。


    這幫臣子的膽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口含天憲,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敢謀害。


    對一個剛登基為帝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最可怕,最荒誕的事情。


    這位皇帝慣會隱忍,他長於安樂堂,從小就過的是見不得光的生活,甚至先學會的不是說話走路,而是如何隱忍。


    於是他一直在隱忍,永遠是那副平靜的樣子,所謂的生氣隻是等回到這乾清宮後,那張平靜溫和的臉才會陰沉下來,而後以撅毛筆來發泄。


    “可朕現在又在害怕了,朕如今這身體每況日下,朕又能幫著太子遮風擋雨幾年?若是太子登基,將來他會如何?他這般小孩子心性,將來若想掌權,必然要用內官製約群臣,他將來會不會像朕的皇考,他的祖父那般?”


    朱佑樘說這話時聲音很輕,不像是在問旁人,倒像是在問己身,在捫心自問。


    夏源緘默不言,隻是在心裏默默說了個會,不止是朱厚照會,從土木堡之變後,但凡重用廠衛打壓群臣的明朝皇帝都會,都會死的不明不白。


    屢興大獄的明憲宗朱見深;締造出八虎,搶奪兵權的明武宗朱厚照;重用魏忠賢的明熹宗朱由校。


    甚至連眼前這位皇帝也死的不明不白,他也死於劉文泰開的藥方,這是意外,還是憲宗殞命案的翻版?


    “朕想教他,可不知從何處教起。他與朕不同,以他的性子,永遠也學不會隱忍,永遠也不知隱忍為何物。”


    弘治皇帝的一雙眼眸望著他,裏頭帶著悵然,又帶著茫然,“你說,朕該怎麽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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