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晌午,田中盡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青蔥麥苗,田埂間站滿了圍觀的人群,其中有尋常百姓,也有昌平州的鄉紳,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一個地方。


    那裏聚攏著大批的官員衙役,而在人群中間,則簇擁著一個穿著緋紅官袍,補子上繡著鴛鴦的青年官員。


    在王守仁麵前的,是當地的兩個大戶,劉家與周家。


    日光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生疼。


    但所有人都盡力刺開雙目去瞧著,王守仁麵容冷峻,“本撫再問一次,這一萬六千七百二十五畝的田是誰家的!”


    “是京中副都禦使,劉禦史家的。”


    “地契何在!拿出地契交予本撫驗看!”


    “.”


    麵前的人盡皆沉默,無論是劉家之人,還是周家之人,統統不言,氣氛再一次僵持下來,地契自是有的,隻是那地契之上寫的田地所有者,卻不是什麽劉禦史,而是他周家。


    “這地是你周家的,隻是掛在這劉家的名下。你周家有女,嫁與劉家那位在京做官的劉副都禦史為妻,二甲的功名在身,不需繳納賦稅,而你周家作為姻親,將這地掛在他劉家的名下,如此一來,便也不用繳納稅賦了,是也不是?”


    兩家之人不言不語,這位巡撫大人確實是有備而來,摸清了他們的底細,但那又怎麽樣呢。


    一萬六千多畝的田,若是年年交稅,那該是何等的一個數額,他周家如何舍得這樣的被割肉。


    何況若認了此事,那便又是一出官紳勾結,隱瞞田產的勾當,聽說昨晚那位吳縣丞就是以這個罪名被杖擊致死。


    此事又如何能認,怎麽能認?


    當然,他們完全不擔心這位巡撫大人敢拿他們怎麽樣,畢竟他們兩家的背景可是堂堂的副都禦使,朝中有數的大官。


    因此死不認賬便是,就不信這巡撫還能殺了他們不成。


    見兩家人遲遲不言,王守仁接著問道:“地契拿不出來?”


    “大人,非是拿不出來,而是那地契在家兄那裏。”


    聞聽此言,王守仁卻是笑了,“原來劉禦史上京做官,隨身還帶著家中的田契,倒是罕見的很。”


    見他笑起來,劉家與周家之人也都跟著笑,都道是巡撫大人已然服軟,對他們家的劉禦史服軟,都察院掌管彈劾,以及糾察百官之權。


    隻要是做官的,先天性的都懼怕都察院,都懼怕禦史,更何況還是副都禦使,都察院的三號人物。


    “大人有所不知,家兄是怕這地契丟了,適才帶著。”


    就在氣氛一片快活之際,王守仁倏然收斂了笑容,喝道:“真是荒唐!地契在他之手,這昌平縣每年的賦稅又是如何收取的?還是說,這昌平縣的父母官也都與你等有所瓜葛!”


    昌平縣的一眾官吏本是在這裏站著,想看王守仁要如何處理這事。


    畢竟這兩家可和那位吳縣丞不一樣,這兩家是昌平縣,乃至昌平州之中,背景最為深厚的鄉紳豪強。


    後麵站著的是朝中的三品大員。


    但看著看著,卻不想矛頭倏然轉到他們這邊。


    按照國朝規製,征收賦稅之時,需與田契對照著來收取,這官紳之家雖是不用繳稅,但夏秋兩季征收稅銀之時,仍舊需要拿出田契,以此來證明這片地確實是你家的。


    畢竟口說無憑,總不能你上下嘴唇一碰,說這片地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可實際上,事情還真就是這般。


    那些個有功名在身的舉人,進士,亦或是藩王,他們不需繳納賦稅,其餘人將田地掛靠在他們名下,還真是他們上下嘴唇一碰,說這片地是他們的,那就是他們的。完全不用拿什麽田契地契來驗看。


    說一千道一萬,華夏是個講究人情世故的地方,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一切都按照規章製度來辦,那不得處處得罪人,又怎麽在這個體製裏混得開?


    可這些潛規則一般的東西隻能放在暗地裏,哪怕每個人都心照不宣,都曉得是這麽處理的,甚至是明目張膽的這樣處理。


    但這等事卻萬萬不能擺到明麵上來,一旦擺上了明麵,那就要受一種名為律法,名為規製的烈陽曝曬。


    隻是他們想不通,這位巡撫大人難道真要將事情做到這種程度,即便是要變法,那大差不差的,麵子上能過的去也便行了。


    “既然無有地契交予驗看,傳本撫令”


    說著,王守仁的目光轉到旁邊記錄的書辦身上,“此地無主,乃是荒田,一萬六千七百二十五畝田地俱都上交朝廷,統統分與當地無田之鄉民!”


    聞聽此言,在場之人的神情登時變了,那周家老爺當即站了出來,“巡撫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又何必要做到如此地步?當真就要鬧得不可開交不成?”


    其餘人聽罷,包括遠處圍觀的鄉紳也盡皆點頭,聽到不認賬便要上交國有,他們登時都驚了,心中瞬間便有了危機感,這位巡撫大人是真的瘋了。


    “是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巡撫大人又何必將事做絕?”


    王守仁靜靜的看著那位周家老爺。


    半晌都不言語,這種沉默讓人覺得可怕,直到周家老爺覺得心裏發滲之時,王守仁這才開口問道:“本撫乃朝廷欽命的巡撫欽差,你算是個什麽東西?敢與本撫這般說話?”


    語氣很平淡,沒摻雜半點情緒。


    但卻是這種平淡的語氣說出這話,說出這你算什麽東西這一句話。


    卻讓那周家老爺麵色當即湧上潮紅之色,險些背過氣去。


    其餘人也盡皆嘩然,這位周家老爺,在整個昌平州誰不禮敬三分,畢竟他的女婿可是副都禦使,是通了天的大人物。


    “老朽算不得什麽東西,但老朽”


    “但你的女婿乃是朝中的副都禦使。”王守仁接言了,“你仗著有這麽個女婿,哪怕隻是一介白身,也敢於在本撫麵前放肆,是不是這樣?”


    “是有如何?”


    “不如何,莫說那什麽副都禦使是你的女婿,便是你的兒子是副都禦使,你周宗仁仍是一介白身,不過區區草民而已,你又如何敢在本撫麵前放肆?本撫念你老邁,特此開恩,容你站著在此與本撫答話,你若倚老賣老,本撫便讓你跪在此處回話!”


    周宗仁臉色氣的煞白,用手指著王守仁,卻是一口氣湧到嗓子眼,想吐都吐不出來,“你”


    “若想修書一封,讓你那擔任副都禦使的女婿於朝中彈劾本撫,盡管為之,本撫接著便是,悉聽尊便!”


    說完這句,王守仁再不理會這個周家老爺,大喝道:“插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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