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就這麽簡單,此後高成仿佛打開了話匣,也不顧忌這裏是刑部大殿:“俺家裏窮,也沒什麽能力,隻會養養蜈蜂,這東西沒人要,就出一點蜜拿去賣,養一個家已經不容易,咬著牙過日子,隻想傳宗接代。”


    “可惜三兒是個女娃,養兩個娃日子實在過不去,隻能棄了。”


    “半年前有一支商隊來了俺們村,聽上頭的貴族老爺說,朝歌西園有人養殖蜈蚣,俺尋思著蜈蜂肯定也有人要,便來了朝歌。”


    “果不其然,俺在朝歌賺了不少錢,還有醫學院專門收這些。”


    “有錢了,俺就想三兒了,要不是真的過不了,誰舍得自己的骨肉?”


    “俺一直找,一直找,約莫半個月之前,看見三兒披甲帶胄,上了戰場,還去皇宮裏平了叛亂,是個女將軍哩!”


    “俺不敢相認,三兒也認不出俺,俺不是她的爹,也不配,她的爹是朝歌,是紂王,是讓她活下來成為將軍的一切。”


    “可俺總得做點什麽,是俺欠她的。”


    高成回憶著,二十三年,過得真快。


    一眨眼,三歲的女兒已經成了個婦好一樣的女將軍,英姿颯爽,聲名遠揚。


    他又像夢囈一樣:“剛生出來發現是女娃的時候,俺就很後悔,三兒哇哇大哭的樣子,好像也不太喜歡我,臉上是皺巴巴的,有點醜。”


    “男娃丟在草叢裏就能長大,等到稍大些,能幫著拿網兜,拿木桶,打漁捕鳥都能搭把手,再大些還能一同幹活,有勁兒,往後娶妻生子,還能延續祖宗的香火。”


    “可三兒是個女娃,沒勁兒,隻能拿著蘭花給俺看,那花又不能飽肚子,三兒就和她拿給俺的蘭花一樣,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折。”


    這是貧苦老百姓家中的常態,他們區別女兒兒子的方法,就是有勁沒勁,能不能幫忙幹活。


    即使咬著牙養女兒,最後還是得嫁到別人家去,自家平白少了個勞動力不說,若是隻有這一個孩子,祖宗香火也斷了。


    無怪乎提升女性地位困難重重。


    “三兒是個女娃啊,最後留給俺的注定隻能是孤獨終老,俺越來越羨慕有男娃的人家,後來有了男娃....”


    “可那都俺的事,俺一直欠她的。”


    高成眼眶濕潤,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滑落下來。


    他的聲音由低轉高,又由高轉低:“她好不容易活下來了,俺不能讓她去死,俺拋棄了她一次,不能拋棄她第二次。”


    “她做錯什麽了嗎?錯的是把她生下來又拋棄的俺,既然她沒有錯,憑什麽蜀王就要栽贓陷害,讓她伏法?”


    “二十三年,她自己過了二十三年,從那麽小一個嬰孩,成了一個人盡皆知的女將軍,俺是個低賤的窮人,給不了她高門大戶,給不了她萬貫家財,給不了她滔天權勢,就連一頓飽飯都給不了她,隻能讓她自生自滅。”


    “可她終究是俺的女兒,那朵小蘭花已經長大了,現在俺就算賠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讓自己的女兒,活下去,做她想做的事,過她想過日子!”


    他說到此處,隻剩下急促的呼吸聲。


    “俺欠三兒的。”好久之後,高成又說了一句。


    他聲音嘶啞,眼神有些渙散,興許在那不甚清晰的視線中,就好像看見了高三一樣。


    商容聽到這呢喃的聲音,就想起了自家的女兒商青君。


    將女兒養大可不容易,從一個嬰兒養成美麗的姑娘,十幾年的辛苦,外人無法想象。


    商容回憶起和商青君的一點一滴,他曾舍了政務,守著生病的商青君一宿一宿沒合眼,他也曾逮住偷溜出府的商青君一頓痛罵;他也曾在給妻子掃墓的時候,對著牌位說,青君長得可真像你。


    想的有些遠了,但這麽一想,商容覺得提高女性地位未嚐不可,即使女子的生產力不足,也必然有著牽掛她的父親,哪怕是高成這樣拋棄過女兒的平民百姓,內心仍對女兒抱有感情。


    李靖則想起了哪吒。


    當然,哪吒是個純爺們,他不是因為女兒而想起了哪吒,而是高成的行為。


    高三被蜀王算計,高成為此甘願殺了人,隻希望高三能夠按著堅強走出來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哪吒被闡教算計,一生都按著既定的命運行動著,被當做應劫之物,自己同樣不惜助商妄圖逆天改命,隻求哪吒活出自己的人生,誒。


    至於坐在兩人中間的子受倒沒有想太多,他在嗑完瓜子後無聊到數瓜子殼兒,一直數到了三百六十四才停下來。


    稍稍改變百無聊賴的姿勢,收起無處安放的雙手,仔細琢磨一番,這故事還挺曲折。


    事情到現在已經很清楚了,高三一個人都沒殺,殺杜忠的是杜貞,殺杜貞、杜獻的是高成。


    嫁禍高三的原因就是想在商、蜀的結盟中爭取足夠的利益,試圖站在道德的製高點。


    這不是擺明了坑人麽?


    子受相當不爽,這不僅是在算計自己,而且是在用高三的命算計自己。


    如果沒有高成,一切成功了,按照正常邏輯以及律法來看,高三必然一命還一命,碰上個以大局為重的君王,還真就不得不妥協。


    這麽看來,杜貞、杜獻死的不虧,何況他們是在準備殺高成的時候,被反殺了。


    小事,一筆帶過就行了,不追究高三,也不追究高成,至於怎麽審怎麽結案,就讓李靖頭疼去吧,先把違法亂紀知法犯法的罵名給背上。


    至於蜀王那邊不爽就不爽吧,你他媽結盟就結盟,算計我幹什麽?


    子受正要說話,歐陽天祿搶先反應過來,道:“高成,你已承認殺害杜貞、杜獻之罪,是否伏法?”


    正午的太陽更烈了,高成弓著背,低著頭,一動不動。


    他的神情已經十分疲憊,他隻是個普通人,殺了人之後擔驚受怕了許久。


    他在一片沉默之中抬起了頭,露出的眼神卻與疲憊的神情截然相反,堅定銳利。


    “是。”


    高成的聲音清晰起來,他回憶起高三拿著蘭花送給自己的模樣。


    那脆弱的枝條當時毫不引人在意,可此時想來,依舊還曆曆在目,就和決定將高三拋棄的那夜一樣,記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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