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有著所有百姓的特點,升鬥小民,文化不高,道理懂得不多,但他有著小民的智慧,看到了哪兒有希望,就會緊緊抓住不撒手。


    他身上可能沒有鑽石,但他的話比鑽石還真。


    就這麽幾句話,觸及到了所有人的盲點。


    是啊,無論是貴族還是百姓,就連流民都在一年的舒適生活下,習慣了朝歌的一切。


    可是,朝歌是天下中心,天底下最發達的地區,即便是流民的生活,但凡努點力,過的也比尋常百姓要好。


    這就是奢靡治國所帶來的好處,上層貴族、公卿的消費,全都轉移到了下層流民、百姓之中。


    別的不說,一個酒池肉林,就養活了無數釀酒的、打獵的,可以說,在這朝歌,隻要有手有腳,就餓不死。


    子受他實在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看看這地上,還有他隨地亂吐的一堆瓜子殼呢!


    甚至特意在刑場玩鬧,將一幹囚犯全都扔到了水裏,行事乖張荒誕,可怎麽就突然蹦出來這麽一堆人,對自己感恩戴德呢?


    反倒是群臣感慨不已,今天嚴明律法,他們最擔心的就是殺得太多,無法讓流民心服口服。


    可現在呢?


    還有誰不服?


    還有誰敢不服嗎?


    群臣一下子便抖擻起精神來,方才貴族的壓迫,流民的怨言,吃瓜百姓的指指點點,著實讓他們很不自在,可現在全然不同了。


    難怪紂王不僅吃燒烤還嗑瓜子,原來一切盡在掌握中。


    前些天報紙上還登載著時日曷喪,沒錯,夏桀當太陽,百姓們都要和他同歸於盡,但紂王當太陽,百姓就跟個向日葵似的,仰著頭依附。


    群臣紛紛大笑,今天不管是幹什麽,底氣都足了起來,因為他們背後,站著的是萬民啊!


    商容對著傅言揶揄道:“三皇五帝神聖事,知民之疾,體民之苦,治天下以仁,因而萬民從之。”


    “陛下所為,不忘初心,看看這些鄂城來的百姓,十幾萬人,不惜翻山渡江,也要來朝歌,能有吃的,有住的,便會積極做工,再看看這朝歌之人.....”


    商容也不在乎了,指著在場的貴族、流民直接罵了起來,往常他是不會這樣的,但今天,那些南方之民,讓他沒了任何顧忌:


    “知恩圖報,應是所有人都知曉的道理,你們難道不會感到羞恥嗎?”


    傅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商容繼續道:“老夫今日見了這一幕,尚且還慚愧,枉為三朝之臣,而你們,享受著朝歌的一切,享受著陛下給與的一切,難道就真的沒有一點羞恥之心?”


    升米恩,鬥米仇,是這個道理沒錯,現在流民們就處於一種鬥米仇的狀態。


    但毫無疑問,他們在最初時還是懷著感恩之心的,並非是生來就是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


    這恩,每個人都懂,隻是一直藏在心中,又經過了一年之久,被他們忘了罷了。


    又或是他們知道自己被紂王接納,受了莫大的恩情而無以回報,感覺壓力太大,潛意識中將這份恩情忘卻,可毫無疑問,每個有良知的人,都知道這份情誼。


    在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可能會抱怨,可能會暗罵,可能會因為不爽而鬥毆打架,大打出手,甚至受他人蠱惑,做出行刺這種大恩如仇的事情。


    可是,當他們在南方流民的真心話下,意識到一切後,便不同了。


    他們背叛了自己的大恩人,可總的來說,恩人就是恩人,有恩就是有恩。


    興許在現代還不好說,但這時候的人們,對仇人會犧牲性命去報仇,對恩人,亦會犧牲性命去報恩。


    先前行刺的刺客之中,有兩個壯漢,兩兄弟剛剛被人從淇水之中撈起來,旁聽了這一切。


    兩人躺在地上,身上的濕衣沾滿了泥土,興許之後會生一場大病,其實他們根本沒有以後,因為今天會死在這裏。


    他們呼呼喘息著,似乎是盡力吸著這輩子的最後一口氣。


    年紀稍長的那個壯漢喃喃道:“桐弟,剛流亡到朝歌的那天,所吃的粟米粥,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一邊年輕的壯漢沉默不語,點點頭,表示讚同。


    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兄弟兩人忽然極為有默契的挺身站起,嘶聲大喊:“士為恩己者死,罪民不思報恩,而刺駕殺王,萬死亦不足報紂王救濟之恩!”


    說罷,便縱身一躍,跳入了淇水。


    這次可沒有官員去撈他們,兩人的腳綁在一起,根本遊不動,難有無生還可能。


    這吼聲震動了傅言與甘盆,他們都知道,完了。


    流民的暴動是貴族與紂王間的博弈,現在流民,乃至刺客,都感受到了紂王的恩德,他們還能怎麽做呢?


    方才還說紂王不得人心,可這人心.....


    不得的僅僅是貴族之心,貴族卻不能代表所有的人。


    傅言看著一言不發的紂王,雖說沒有說出治罪的話語,也沒有借著民心針對貴族做些什麽,就連他突然橫插一手,質問王老五的傅家家主,紂王也沒有半點懊惱的動作。


    但其中態度已經不言自明。


    接下來,若他還想留存貴族最後的一點體麵,就應當知道怎麽做了。


    傅言在那一瞬間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身為奴隸又為國相的先祖傅說。


    傅說在傅岩做苦役,那裏是虞、虢兩地交界之處,又是交通要道,因山澗的流水常常衝壞道路,奴隸們就在這裏版築護路,到了現在,傅家人也每年去傅岩祭拜。


    後來傅說被武丁發掘,以托夢為由力排眾議,舉其為相,留下了一段佳話。


    傅說本為無名氏,依武丁詔書,賜姓傅,這傅家的傅,也是商王給的。


    傅言想到這裏時,已經淚流滿麵,拜倒在地。


    他嘶聲哽咽道:“先祖……先祖起於版築之間,蒙武丁先王厚愛,忝為一國之相,罪民為先祖之後,本當忠心報國,卻……卻……”


    他哽咽著,鼻涕眼淚一並外流,興許是堵著嗓子眼了,嗆得咳嗽兩聲,沒能繼續說下去。


    傅家先祖和武丁先王的故事,可以算是流芳千古。


    當年傅說也有曾和武丁一同打壓諸侯貴族,24k狂暴武丁的南征北戰,初衷其實就是以暴力手段壓服不臣。


    可今日這般,卻算什麽呢?


    協助商王打壓貴族的大臣之後,終是成了與商王作對的貴族。


    也不知道先祖知道了這一切,會是怎樣的唏噓。


    傅言伏地大哭,即使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即使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大勢所趨,卻也無比後悔。


    紂王收攏流民,是對流民的恩德,傅家何嚐不是因為武丁的啟用,才成了貴族呢?


    這份恩德,可曾有相報?


    傅言顫著雙腿,勉強站了起來,四顧一番,望見了商容的冷臉。


    他不知道商家的後人會不會和自己一樣,與未來的商王作對,但他在商容身上看到了先祖的影子。


    傅言向商容回報了一個恭敬的小禮,而後,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淇水邊。


    這裏有玄鳥衛用石頭砌成的篝火,烤好的魚早就被子受吃光了,僅餘下串魚所用的長木簽,噢,還有一隻烤焦了的沒人吃。


    木簽都是隨手削的,又被火烤過,上頭有著片片漆黑,還掛著幾絲魚肉,頂頭上削得極為銳利,唯有如此,才能將魚串起。


    傅言拾起了一根木簽,對著甘盆高喊道:“甘兄,告知我兒傅語,今傅家事已完結,願繳納田賦,輔佐聖明之君於億萬年也!”


    “吾祖起於微末,致位富貴,賴商之恩!”


    他用袖子擦了擦鼻涕,這是任何貴族都做不出來的低俗事兒,而後便將木簽插入咽喉,一股鮮血噴湧飛濺,整個人栽入淇水之中,死得不能再死。


    忽而,也不知是傅言太胖,還是淇水裏沉了太多屍體,冬日本應極靜的淇水,猛地翻湧起來。


    水流就像大清早聚眾鬥毆的近萬流民一樣,鼓噪著,呐喊著。


    越流越快,甚至聚成了龍卷,將岸邊的蘆葦叢都卷了起來。


    就連那石砌篝火都不能避免,那條無人賞識被烤焦了的魚直接被卷到了天上。


    龍卷落下後,淇水中現出一隻巨獸,有些像老虎,卻又不是,渾身長著刺。


    辛甲立即失聲道:“龍子九種,各有所好,其四曰狴犴,其形似虎有威力,其性急公好義,仗義執言,且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斷。”


    吃瓜百姓與流民起初被這巨獸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跑路,但一看,這巨獸有些眼熟。


    狴犴嘛!


    當年大禹治水時,有生靈習慣於沼澤窪地的環境,因而大力阻撓,還是應龍令多隻狴犴出手相助,才治住沼澤地裏的蟲豸毒物。


    直到現在,民間還流傳著一種狴犴龍舞,因而大多數人雖然壓根沒見過狴犴,卻能一眼認出,這可是神獸!


    隻是....


    傳說中狴犴能分善惡,有斷罪之能,此時出現,所為之事.....


    無數人將目光放在了剛被從淇水撈出,還在喘氣的犯人們,他們打架鬥毆,還致死致傷,理論上,是有罪的。


    至於為什麽是理論,很簡單,因為有罪是新法規定的,按照以往的思維來看,打架鬥毆還能有罪?還能判死?那是失心瘋了吧?


    所以,他們大多是不認罪的。


    狴犴張開血盆大口,發出一聲似虎非虎的大吼,無數人心頭巨震,而那些鬥毆參與者們,紛紛升起一股悔意。


    他們終於明白了過來,紛紛挺身站起,將脊背挺得比以往都要直,麵上,則是在垂淚悔悟:


    “唯死矣!”


    一聲聲的高吼下,便有那些被判了刑的犯人,投向淇水。


    狴犴不作遲疑,吐出一口氣,身上的毛針如利劍,劃破犯人們的咽喉,倒不用淹死這麽難受。


    犯人們竟在狴犴的影響下,自行認罪,紛紛赴死,麵對這忽然而來的變化,李靖愣了愣,道:“臨刑悔悟,許其親朋撈屍安葬。”


    李靖這時終於悟了。


    從年初時紂王拍碎法碑之後,他就一直在法理與情理之間糾結,而今終於得到了答案。


    所謂的新法,嚴厲法度,其核心並不是像連坐那般的重刑、苛政,所以紂王特意將連坐給拍碎了。


    這些都隻是浮於表麵的東西,隻是一種手段,而背後真正的核心思想,是以律法提高人們的道德底線,讓人們對自己有約束力,這樣一來,才能阻止暴行、阻止犯罪。


    李靖感觸頗多,他以前還以為,隻要嚴刑就可以了,對犯人嚴加懲治,令其害怕,就足夠,所以這次流民暴動,他本來也是打算以殺為主,殺個淇水赤紅,讓人們徹底心生畏懼。


    乍一想,很高效,也有可為,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還是個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因為殺人無法解決根本的問題,甚至反而會加深矛盾,讓流民更加抱怨,而更加忽略早前的恩德。


    嚴明律法是對的,但想解決問題,不能隻靠嚴明律法。


    就像這些流民,無論是西岐流民還是北狄牧民,都頗為彪悍,想著的就是誰拳頭大誰不吃虧,遇到矛盾打一架,誰贏誰說了算。


    還得摻雜些情理,提高人們的道德基礎。


    現在淇水依然被染紅,但卻不是被動染紅,而是人們主動認罪,陳述過錯甘心赴死,此事過後,人們必將有所改變。


    “陛下萬...陛下聖明!”


    在這沉默之中,突然有人發出了大吼,而後,還有一個稍小一些,又有些尖銳的聲音附和。


    這兩個聲音,毫無疑問是費仲尤渾,該做什麽事,該怎麽做,他們最清楚。


    各懷心事的文武,各懷鬼胎的貴族,心有感觸的吃瓜群準以及流民,在這兩聲呐喊之中也反應了過來,不管是真心還是迫於局勢,紛紛道:“陛下聖明!”


    在這無數的稱頌聲中,子受的內心是有點崩潰的,雖然沒說萬歲,但就這麽個情形看來,萬歲都得算樂觀的,距離鹿台自焚又近了幾步,約莫也就剩個二十三、四年了。


    得想個辦法彌補一番。


    子受望向淇水中的狴犴,就你了,你不是瑞獸神獸來著麽?


    “來人,請國師過來,別整天待在府裏打瞌睡,那些人雖是打架鬥毆手有人命的犯人,卻也是我大商的犯人,自有我大商官員審理,這狴犴何物?怎能越俎代庖,速速將它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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