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前一天,楊靜自早上開始就隻能吃流食了。晚上八點,護士端來一大鐵缽的藥水,要楊靜喝下去。


    那藥水一股鹹味兒,十分惡心,楊靜喝了兩盅就撐不住,問護士能不能不喝了。


    “不喝要灌腸的。”


    “那我灌腸……”


    話音沒落,腦袋上挨了一下,楊啟程瞪她,“趕緊喝。”


    楊靜苦著臉,“不好喝……”


    楊啟程不為所動。


    楊靜隻得淚眼汪汪地拿起杯子,舀了半杯,皺著眉喝了一小口。


    護士笑了,“你這樣更難受,大口喝吧。”


    楊靜一咬牙,一鼓作氣又喝了兩杯。過了一會兒,肚子裏開始咕嚕咕嚕叫,她立即捂住肚子奔去洗手間。


    趁著這時候,楊啟程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那藥水……


    “呸!”他一下吐了出來。


    還真挺難喝。


    護士又敦促楊靜喝了兩杯,囑咐她過十點了就不得喝水。


    楊靜一趟一趟跑洗手間,最後肚子裏都清空了,才終於消停下來,洗漱之後,爬上床休息。


    楊啟程臨走前,將她枕頭底下的小說都抄出來,“早點睡,今天不準再看書了。”


    第二天清晨,楊啟程早早趕來醫院,送楊靜進手術室。


    楊靜身上穿著醫院的病號服,藍白條紋的。


    她手臂往外伸,因為一晚上沒喝水,嗓子幹啞,“……哥。”


    楊啟程低頭看了看,她從袖管裏伸出的手腕蘆管一樣纖長,似乎一捏就斷。


    楊啟程伸手,將她手輕輕一握。


    她手指發涼,掌心裏有汗。


    楊啟程難得和顏悅色,“別怕。”


    楊靜點了點頭。


    “全麻,沒什麽感覺,睡一覺就做完了。”


    楊靜又點了點頭。


    楊啟程不自覺地用力,將她手指一捏,片刻之後,鬆開。


    楊靜跟在護士後麵進了手術室,門合上之前,又扭頭看了一眼。這一眼恰好對上楊啟程的目光,他神情與平日沒什麽不同,目光更深一些。見她回頭張望,衝她點了點頭,似是安撫。


    楊靜深深呼吸,轉過頭來。


    楊啟程在走廊裏等著,哪兒也沒去。


    不一會兒,缸子提著果籃和營養品來了。


    “進去了?”


    楊啟程點頭。


    缸子把東西先放去病房,回到走廊,從大衣內口袋裏掏出一封存折,遞給楊啟程,“我平常也不存錢,就這麽多。”


    楊啟程接過,低聲說了句:“謝了。”


    缸子摸了支煙出來,咬在嘴裏過幹癮,“你打算就這樣?”


    楊啟程看他一眼。


    “這回還是小事,以後再有什麽意外,錢去哪兒湊?就白天看場子這點兒錢,塞牙縫都不夠。”


    楊啟程沒說話。


    “還是上回跟你提的,現在有個機會。”


    “說說。”


    缸子說:“我認識一個人,做藥材生意的,這次打算進藏,車隊缺倆司機,最好有點身手的,路上遇到點兒什麽事也不怵。”


    “能拿多少錢?”


    “錢不是重點啊,重點是跟著跑幾趟,熟悉流程了,咱可以自己單幹。”


    楊啟程沉吟,“楊靜得住一周才能出院。”


    “不急,車隊還要半個月才走。你考慮考慮,我讓人把這位子先留著了。”


    正說著話,楊啟程手機響起來。接起來一聽,楊靜班主任打過來的,問他手術室的位置。


    過了片刻,厲昀過來了。


    楊啟程做介紹,“楊靜的班主任,厲老師。”


    厲昀朝缸子伸出手,笑說:“你好,我叫厲昀。”


    缸子忙輕輕握了握,“我是老楊朋友,曹鋼。”


    寒暄幾句,厲昀問:“進去多久了?”


    楊啟程答:“半個小時。”


    厲昀說:“不知道順不順利。”


    缸子笑說:“肯定沒問題,這丫頭命硬著呢。”


    厲昀笑了笑。


    厲昀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缸子側過身去同她聊天,“厲老師教什麽的?”


    “語文。”


    “那巧了,我以前還當過語文課代表。”


    厲昀笑一笑,“那真是巧。”


    “可不是,我現在還能背《出師表》。”


    “曹先生記性好。”


    缸子嘿嘿一笑,又問:“厲老師工作幾年了?”


    厲昀正要回答,意識到缸子這是在委婉問她年紀 ,便隻笑了笑,答道:“沒幾年,今年剛當班主任。”片刻,她心念一動,問,“曹先生哪裏高就?”


    缸子笑了,“高就談不上,什麽來錢做什麽。”


    “做生意的?”


    “……算是吧。”


    “楊先生也是?”


    缸子瞅了楊啟程一眼,“嗯,我倆一個鼻孔出氣。”


    正這時,楊啟程忽然插話,“你們先幫忙看一會兒,我出去抽支煙。”


    厲昀看著楊啟程身影走遠了,收回目光,又問缸子:“楊先生跟楊靜是堂兄妹吧,兩人差多少歲?”


    缸子哈哈一笑,“他倆恰好一個姓,不是親戚。老楊今年二十三,大十歲吧。”


    厲昀怔了怔,“沒血緣關係?”


    “沒有。”


    厲昀沉默片刻,才又笑了笑,“那楊先生對楊靜挺好的。”


    “老楊這人仗義。”


    缸子很會活躍氣氛,然而厲昀卻有些心不在焉。


    終於,她逮到一個機會,又問:“楊靜上學期走讀,是住楊先生家裏?”


    缸子心生警惕,微微眯了眯眼,笑說:“沒,他倆是鄰居,住一棟樓。”


    缸子這人有個毛病,瞅見漂亮姑娘了,總會習慣性地撩一撩。然而萬花叢中過,這麽多年,他喜歡的姑娘全是一個類型的:脾氣直爽,有一說一,愛憎分明。這樣的姑娘愛起來爽快,分起來也爽快。顯然,厲昀並不是這樣的人。


    很快,楊啟程抽煙回來了。


    有缸子找話題,氣氛倒不十分尷尬。又過了二十分鍾,缸子問:“厲老師上午沒課吧,要是耽誤你時間……”


    厲昀忙說:“我今天沒課,再說,我是楊靜班主任,我得對她負責。”


    缸子笑了笑,終於沒轍。


    他這人唯獨不擅長應付端著架子一板一眼的人,今天恰好碰上個中高手。然則既然厲昀在場,他也不好意思完全晾著她隻跟楊啟程聊天。


    想了想,幹脆起身,“我也出去抽支煙,一會兒回來。”


    厲昀望著缸子走遠了,暗暗舒了口氣。


    楊啟程翹腿坐在對麵椅子上,麵無表情。


    厲昀看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暗暗屏住呼吸,將穿在外麵的一件薄風衣外套脫下來,搭在提包上。


    楊啟程目光掃過來。


    她裏麵穿著一件白色襯衫,在腰上係了個結;襯衫裏麵,是一件黑色的吊帶。


    楊啟程靜了數秒,“我見過你。”


    厲昀動作一頓,笑說:“我跟楊先生應該見過不少次了。”


    楊啟程搖頭,“上半年,三川路一家酒吧裏,我見過你。”


    厲昀愣了愣,片刻後驚訝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兩個朋友打架,你是那時候的……保安?”


    楊啟程點頭。


    厲昀笑了,“我是說那天在學校第一次見到楊先生,就覺得十分麵善。”


    楊啟程表情有所緩和。


    厲昀笑說:“也是緣分。”


    她觀察著楊啟程的表情,“我其實早就想跟楊先生好好聊一聊,”她頓了頓,“關於楊靜的事。”


    楊啟程看她,“楊靜怎麽了?”


    厲昀斟酌片刻,認真問道:“楊先生聽沒聽說過創傷後應激障礙?”


    楊啟程搖頭,神情平淡。


    厲昀解釋道:“創傷後應激障礙,一個人受傷以後,很可能會延遲出現一種精神障礙。這種精神障礙分為很多類型,其中一類,是回避和麻木型……”


    “你是說楊靜有病?”


    厲昀一愣,“楊先生,不是這個意思。我修過心理學,我覺得楊靜的反應,有些符合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症狀……她情緒太壓抑了,需要得到疏導。”


    楊啟程本有些不以為然,但聽見最後一句卻頓了頓。


    “人就像一個容器,如果負麵情緒隻進不出,久而久之,很可能影響心理健康。”


    楊啟程看她一眼,神情有所緩和,“每個人表達方法不一樣。”


    厲昀點頭,“但是人都會有傾訴的欲望,不管用什麽方式。關於她母親去世這件事,她有沒有找你,或者找其他人傾訴過?”


    楊啟程沉默。他相信,楊靜不會願意對任何一個人講這件事。


    半晌,他沉聲問厲昀:“你有什麽辦法?”


    厲昀微蹙著眉,輕輕歎了聲氣,“老實說,我有心無力。楊靜戒心很強,對不熟悉的人很有敵意。”


    這點楊啟程認同。


    “需要一個她絕對信任的人,幫助她把負麵情緒紓解出來。”厲昀看著楊啟程。


    楊啟程問:“你是說我?”


    厲昀點頭,“你是楊靜哥哥,對她最熟悉。具體怎麽做,我可以幫你們。”


    楊啟程沉吟,片刻後隻說:“這事以後慢慢再說吧。”


    厲昀笑一笑,也不再說什麽,點頭說好。


    又等一個小時,手術終於結束,楊靜被推回病房,她全身都接著管子,氧氣罩、輸尿管、輸液的輸血的……一張小臉跟白紙一樣,沒有一點血色。


    楊啟程伸手碰了碰她的臉,冷得仿佛冰碴,一摸手臂,也是如此,便將被子掖得更緊。


    快到午飯時間了,楊啟程讓缸子請厲昀吃飯,自己留在病房陪護。


    厲昀忙說,“我回學校吃,中午還要去宿舍查寢。”


    楊啟程點頭,“下回請厲老師吃飯。”


    送走厲昀,缸子又轉回來問楊啟程,“吃點啥,我給你帶。”


    “隨便。”


    “楊靜能吃嗎?”


    “八小時內水都不能喝。”


    缸子看了看床上的楊靜,歎一聲氣,“也是可憐。”


    楊靜被叫醒了,護士過來替她量了量血壓,把氧氣罩撤下。


    楊靜張了張口,啞聲問:“手術做完了?”


    “早做完了。”


    楊靜嘴唇上起了一層死皮,“……我想喝水。”


    楊啟程倒了杯溫水,拿棉簽蘸著,替她擦了擦嘴唇,“忍著,還不能喝水。”


    楊靜清醒了一會兒,又接著睡。楊啟程百無聊賴,把楊靜租的書拿過來看。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楊靜嘴裏輕輕哼了一聲。


    楊啟程抬頭,發現楊靜睜開了眼睛,“疼?”


    麻藥作用已經消退,為了止血,傷口上還壓著沙袋。


    楊靜隻說,“有一點,不是很疼。”


    “疼就睡一會兒。”


    然而背也疼,又疼又僵。


    楊靜輕聲說,“好。”


    楊啟程低頭看了一會兒書,抬頭去看楊靜,卻發現她並沒有睡。


    她緊蹙著眉,牙齒緊咬著嘴唇。


    楊啟程丟了書,抬手按鈴。


    片刻,護士進來。


    楊啟程問:“能不能給她用點止痛的。”


    護士走到楊靜身旁,仔細看了看,“我去問問醫生。”


    過了半晌,護士拿著小半瓶藥水回來,換上正在輸的,“隻能打這一次。”


    楊啟程點頭。


    護士在記錄卡上寫了一行字,調了調流速,“輸完了按鈴叫人來換。”


    藥水見效很快,不過十來分鍾,楊靜再度合上眼。


    晚上六點,今天的藥水終於打完。楊啟程回家洗了個澡,換了套幹淨衣服,吃過晚飯方又回到病房。楊靜已經醒了,比之前精神稍好。


    楊啟程問她:“還疼不疼?”


    楊靜搖頭,“好些了。”


    楊啟程“嗯”了一聲。


    然而楊靜看著他,欲言又止。


    “怎麽了?”


    楊靜支支吾吾,“我……我想上廁所。”


    楊啟程頓覺尷尬,輕咳一聲,“插管子了……”


    楊靜漲紅了臉。


    楊啟程站起身,主動回避,“我出去抽支煙。”


    晚上八點左右,陳駿過來探病。


    他這回沒給楊靜帶書,而是帶了個mp3.


    陳駿一邊給她演示怎麽操作,一邊說:“電都充好了,能用七八個小時,裏麵有兩百首歌。”


    楊靜說“謝謝”。


    陳駿在床邊坐下,“其實中午就打算來的,被祝老師叫去幫忙了。”


    “沒事。”


    陳駿看她,“疼不疼?”


    “還好。”


    陳駿把自己額前的頭發撩起來,“我額頭上有個疤,能看見嗎?”


    楊靜瞥了一眼,“不明顯。”


    “小學三年級出車禍留下的,縫了二十多針。我奶奶說,小時候把罪都受了,以後就會一帆風順。”


    楊靜勾了勾嘴角。


    陳駿看她笑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鼻子。


    楊啟程在一旁看得想笑,覺得自己電燈泡似的礙眼,便站起身往外走。


    楊靜忙問:“去哪兒?”


    “透氣,房裏一股藥味兒。”


    陳駿收回目光,看向楊靜,“程哥晚上要在這裏陪床?”


    楊靜搖頭,“不知道。”


    以楊啟程的性格,哪裏耐得了這個煩,病房裏又小又悶,還不能抽煙。


    “那半夜有什麽需要……”


    “總有辦法。”


    一直盤旋在腦中的疑問再次冒出來,陳駿猶豫片刻,還是說出口,“楊靜,我覺得……程哥和你不像堂兄妹。”


    “本來就不是。”


    陳駿愣了愣,“那你上回說……”


    “我沒說。”楊靜瞥他一眼,“不管是不是,反正無論如何,他就是我哥。”


    陳駿緊抿嘴角,沉默片刻,轉移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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