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吻很深,卻仿佛並沒有很多的意思。


    沒持續多久,陳駿退開寸許,盯著她眼睛看了會兒,手臂繞過去把啤酒罐拿過來塞給她,仍是說:“喝酒。”


    “你今天是不是一定要灌醉我。”


    陳駿笑了,“對啊,沒看過你醉過。”


    “我醉了會哭。”


    陳駿將信將疑,“真的?”


    楊靜笑了笑,“假的。”


    不敢醉,大抵是怕醉後吐真言,她需要保守的秘密太多,每一個都事關緊要。


    陳駿將身體一撐,在陽台扶手上坐下,又朝楊靜伸手,“坐上來?”


    楊靜學他,一撐,沒成功。


    陳駿從欄杆上跳下來,伸手將她腰抱住,往上一舉,楊靜趕緊抓住欄杆坐穩。


    他們轉了個身,麵朝著洱海。


    楊靜兩條腿懸在半空,晃晃蕩蕩,“回帝都了,我要去買彩票,哪一天中了三十萬,我就來大理租個房子,先住上半年。”


    “這概率太小了,不如自己掙。”


    “小不小,總要試試。每天買一張,興許哪天就中了呢。”


    陳駿笑了,“我爭取早點掙到三十萬。”


    楊靜搖頭,“那怎麽能一樣。”


    人若謀定後動,一步一步,定下的目標,大抵都是能實現的。唯獨驚喜,不能強求,隻靠上帝擲骰子。


    酒開始上頭了,楊靜有點兒暈,偏著腦袋,靠在陳駿肩上。


    陳駿轉頭看她一眼,“醉了?”


    “你猜。”


    “我猜你醉了。”


    “猜錯了。”


    陳駿沉默數秒,“那我就當你醉了,你跟我說兩句酒話。”


    楊靜一頓,“什麽?”


    她心裏已有預感。


    陳駿卻仿佛難以啟齒,過了好半晌,拿起易拉罐喝了一大口酒,趁著這當口,含糊地問了一句:“還想他嗎?”


    楊靜搖頭。


    “……真的?”


    “真的。我誰也沒想。”


    陳駿沒說話,伸手將她肩膀攬了一下。


    楊靜頭埋在他頸間,閉著眼。他身上帶著沐浴露的香味,清新而健康,。


    “陳駿,我跟你說過我媽的事嗎?”


    “沒有。”


    “那我跟你說說。”


    “好。”


    培養依賴和信任,就是這麽一個互相揭開傷口,暴露軟肋的過程。


    楊靜語調平淡,似乎僅僅隻是在講述。


    陳駿則沉默聽著。


    “……到今天,我已經不那麽恨她了。她除了一張臉,也沒別的資本。如果沒有我,她興許能再找個好男人嫁了。”


    陳駿忙說:“這不是你的錯。”


    楊靜不以為意,“……其實,她曾經一度差點成功脫離那個環境……有個穿西裝的男人,經常往我家來。他跟別人不一樣,因為我媽每次見過他以後,心情都會很好,不會對我動手,零花錢也給得慷慨。我媽問過我,想不想離開扁擔巷。我當然想,那地方多待一天我都覺得難受。後來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我媽卸了妝,換了身衣服,跟其他普通的女人沒有什麽兩樣。她收拾了一個行李袋,坐在桌子邊上。桌上一桌子菜,都是她親手燒的。她說,過來吃飯,吃完這頓,我們就走了。我問她去哪兒,她笑一笑沒說話。我吃過飯,在桌子上寫作業。我媽坐在椅子上,安靜耐心地等。我想,她大約是在等那個穿西裝的男人。然而一直到十二點,那個男人都沒有來。我困了,熬不住。我媽說,你去睡吧。我問她,那你呢。她沒回答,隻說,你先去睡。”


    那天,楊靜沒睡安穩,天剛亮就醒了。


    她起床,揉了揉眼睛,發現孫麗坐在鏡子前麵,正在往臉上塗口紅。鏡中女人,一張濃妝豔抹的臉。她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孫麗平淡地說:“自己去外麵吃早餐。”


    這話,就跟她無數個早上聽到的一模一樣,除了以往孫麗是在睡意朦朧之時說的。


    日子就這樣回複了常態,家裏依然每天會來不同的男人,孫麗依然心情不好就衝她發泄,她依然需要在樓道巷中踱步,打發那些屈辱難捱的時光……


    陳駿低聲問:“後來呢?”


    “後來……”楊靜手指微微攥住,“……半年,我媽自殺了。”


    陳駿一震,忙說:“對不起。”


    楊靜搖頭。


    如果沒有那個男人,孫麗興許還會一直活著。就像一個人沒有擁抱過繁盛,便不會覺得自己滿目瘡痍。


    時至今日,楊靜依然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在樓道中見過的那個西裝男人的模樣,濃眉深目,眼下有一顆痣,有幾分英俊,不怪乎孫麗會一頭栽進去。


    “她既然覺得痛苦,就這麽走了也是一件好事。”


    陳駿聽得心疼,“你不怪她嗎?”


    “怎麽怪?”楊靜聲音有點啞,“她起碼養我到十三歲了,仁至義盡。”


    她在這樣環境中長大,性情涼薄,沒多少同情心。但如今年歲漸長,雖仍舊鄙視孫麗選了眾多條路中最為自輕自賤的一條,卻漸漸能夠原諒她的做法。


    不怪她,因她不欠她的。


    “所以,”楊靜頓了一下,“這時候程哥收留我,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陳駿抿住唇。


    楊靜抬眼看他,“你還想聽嗎?”


    她目光中似是雨霧彌漫,陳駿低聲說:“你說吧。”


    既想要把人治好,總得知道病因。


    “……我沒有父親,從我記事起,生活中就沒有這麽一個人存在。所以,程哥對我而言,不僅僅是一個收留我的鄰居。”


    是鄰居,兄長,也是父親。


    “……他這人真的算不上多好,但那時候我跟他一無所有,我被人欺負,他拿命去搏。”


    危險、衝動、不安定,但卻是楊靜所有安全感的來源。


    她可能見多了各式各樣的人,所以對人有一種出於直覺的判斷。


    第一次見到楊啟程,就篤定他這人決計不像他表麵這般行事無忌,肆意荒唐。


    事實證明,她的直覺是對的。


    有風吹過來,拂在臉上。


    仿佛那年楊啟程受傷發燒,他輸完液,和她一道坐在診所的門口。


    那時隻有月光,隻有楊啟程指間緩緩騰起的煙霧,隻有微風,隻有遠遠的,像是在另一個空間的塵世喧囂。


    感情一事向來複雜,從來不能被精準地條分縷析。所以她也從不對人訴說,不去分析自己究竟在哪個瞬間,將所有的依賴、感激、貪戀都釀了一壺烈酒。


    她一直是醉的,醉生夢死,卻並不願意就此清醒。


    陳駿聲音喑啞,“既然這樣……”


    “他要前程似錦,成家立業……我給不了。”楊靜笑了笑,“厲老師是適合他的人。”


    沉默許久,陳駿再次開口,“……你問過程哥……”


    “沒有,”楊靜搖頭,堅決道,“他隻當我是妹妹。”


    她閉了閉眼,忽又想到那天,楊啟程看著她的眼睛,一聲聲逼問,懂嗎?


    懂。


    這個秘密,隻他們兩人知道,而她要做一個盡職的守夜人。


    陳駿伸手,抱住她,“你能告訴我,我很高興。”


    楊靜心裏一片茫茫的平靜,這條路走到這裏,既無法折返,也沒有別的岔路,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陳駿手掌按在她肩上,“你的過去我全部接受,但你答應我,你的未來也要全部給我。”


    楊靜沒說話,點了點頭。


    陳駿頓了頓,按住她的下頷,將她頭抬起來。


    他盯她看了一會兒,她眼中仿佛深海沉靜,並沒有淚。


    他緩緩地低下頭去,再一次吻住她。


    嘴裏有啤酒的味兒,帶點兒清苦。


    房間是標準間,兩人到各自床上睡下。


    楊靜讓窗戶開了一線,有月光漏進來,夜更顯得寂靜,仿佛等不及他們入睡,已早一步酣眠。


    陳駿側臥著,看著旁邊床上楊靜的輪廓。


    安靜了片刻,陳駿輕聲問:“睡著了嗎?”


    “沒有。”


    “在想什麽?”


    “你放心,”楊靜也看著他,房間並不太昏暗,似乎能看見陳駿深沉俊朗的眉眼,“我沒有在想著他。”


    頓了頓,她沉聲說,“以後……我隻想你一個人。”


    篤定的,像個誓言,說給自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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