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程將車開到樓下時,已經過了十二點。


    夜裏,風比白天時候溫度更低,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到了門口,楊啟程掏出鑰匙開門。


    門一打開,裏麵先漏出一線燈光,緊接著腳步聲從臥室過來了。


    厲昀站在臥室門口,幾分驚訝地看著他。


    楊啟程將鑰匙擱在一旁櫃子上,低頭換鞋,“樂樂睡了?”


    “睡了。”


    厲昀似是剛洗過澡,頭發還是半濕的,她走過來,問:“缸子那邊怎麽樣了?”


    楊啟程沒說話,把幾個文件袋往茶幾上一扔,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身體往後靠去。


    他累得喘不過氣,精神卻異常的清醒。


    厲昀看他一眼,“你先洗個澡吧,我下碗麵條,你吃了再睡?”


    “不用了,我馬上走——坐下來,我們聊一聊。”


    厲昀一愣,“去哪兒?還要回缸子那兒?”


    楊啟程揉了揉額角,“坐。”


    厲昀往他放在茶幾上的文件袋上看了一眼,到側邊的沙發上坐下。


    楊啟程坐直身體,將文件袋往她麵前一推,“ 我個人資產、公司股份,都已經轉到你名下了,文書在這兒,你找個時間簽字……”


    厲昀愣住了。


    “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手續沒辦完,我交代缸子了,後續他會幫忙處理。”


    “……你這是什麽意思?”


    楊啟程繼續往下說,聲音沒帶一丁點兒的起伏,“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字了……”


    聽到這兒,厲昀霍地站起身,“楊啟程,你什麽意思?好歹我是你老婆吧,離婚你一個人就決定了?”


    “……共同財產全部歸你。”


    厲昀麵皮漲得通紅,“我圖你這點兒錢?你現在所有的錢不都是我幫你掙的?”


    空氣安靜下來。


    厲昀張了張口,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楊啟程摸了摸口袋,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緩緩吸了一口,“這話,你是不是早就想說了?”


    厲昀胸膛起伏,沒吱聲。


    楊啟程不知所謂地笑了一聲,“你說的對。現在我有的,全是你厲家給的。”


    “所以你現在全都還給我?楊啟程,你還得起嗎?”


    “還不還得起,我暫時也隻能還這麽多了。要是你對離婚協議書不滿意,如果我還能回來,再跟你一條一條商議。”


    厲昀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又是一怔,“你要去哪兒?”


    楊啟程緩緩抽了口煙,“去找楊靜。”


    厲昀不由抬高了聲音,“你說什麽?”


    楊啟程弓著背,手肘撐在大腿上,微垂著目光,“她想豁出去,我也得豁出去,把她撈回來。”


    “去哪兒撈回來?”


    楊啟程沒說話。


    厲昀卻是一怔,一個名字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下去。


    半晌,她別過臉,語氣冷硬,“……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楊啟程沉默著。


    “楊啟程,我不是傻子,你跟楊靜那點事,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我隻是相信你,是個理智的人,幹不出拋妻棄子的事情……”她咬了咬唇,“……樂樂還不到一歲,你怎麽能讓這麽小就沒了爸爸……”


    楊啟程鼻子裏輕笑一聲。


    厲昀表情一滯,轉頭看向楊啟程。


    煙霧自他指間緩緩騰起,他微眯著眼,唇角一抹笑意,極其意味深長。


    厲昀頓覺後背發涼。


    楊啟程將沒抽完的煙摁在煙灰缸裏,“時間不多了,我也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什麽話,咱們一五一十說清楚。”


    厲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公司有一半股份是缸子的,他當年出了三百萬,所以這一半,還得他握在手裏。公司缸子會打理,下午我剛跟人簽了合同,算是把現在這坎邁過去了,以後你不用管公司的事,分紅就行。至於你兒子……這我不打算管,也管不著了。”


    寒冬臘月,厲昀卻出了一層冷汗,“……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楊啟程看著他,“厲昀,非要撕破臉就沒必要了,我現在倒是無所謂,但得給你留點麵子。”


    厲昀攥緊了手指,心裏幾番盤算,最終確定,楊啟程決不是在虛張聲勢,否則不至於興師動眾到去請私家偵探調查。


    “……我從青島回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從那時起,她就覺察到楊啟程對她的態度開始變了。


    楊啟程沒說話。


    他是真不想討論這問題,一則這時候毫無必要,二則總歸涉及到男人那點可悲的自尊。


    厲昀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也明白過來,從那時起,楊啟程估計就已經在計劃著今天了,要不是公司突逢變故,他甚至不至於等到今天。


    過了許久,厲昀站起身,走過去,到楊啟程身旁蹲下,緊緊攥住了他的手,仰頭看著他,姿態前所未有的低微:“ ……我答應跟你離婚,但你別去找楊靜好不好?你去了……”


    楊啟程低頭看她一眼。


    厲昀咬著唇,驟然住了聲。


    都這時候,她非要再爭個什麽長短呢?


    她突然淒然地笑了一聲,怔忡地鬆開了楊啟程的手,“……咱們一個身體出軌,一個精神出軌,誰也不比誰高尚。”


    楊啟程神情漠然。


    片刻,厲昀緩緩站起身,“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去找別人嗎?”


    她成長一直遵循著父母規定的路線,甚至當老師也不過是當時條件下,做出的有限度的反抗。


    這循規蹈矩的一切要把她逼瘋,是以心底裏,越發向往一切的叛逆和危險。


    第一次見到楊啟程,她就被他身上那股落拓和不安定所吸引,甚至不惜耍弄伎倆去爭取——她極度渴望征服這樣的男人。


    然而,當楊啟程真按照她的安排走上了“正途”,她卻發現之前吸引她特質,正在慢慢地消失。


    甚至,她發現自己煞費苦心,犧牲了青春和精力,卻並沒有真正征服楊啟程——與她在一起,或許不過是楊啟程謀求財富的一種手段。


    “後來,我認識了陳家炳。”厲昀居高臨下看著楊啟程,心裏一種鮮血淋漓的暢快。


    陳家炳身上,有當年楊啟程那些讓她願意為之不顧一切的特質:這人甚至比楊啟程更危險,更不安定,更無法征服。


    她記得看過一部電影叫《阿飛正傳》,張曼玉問張國榮,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張國榮說,我這一輩子不知道還會喜歡多少個女人,不到最後我也不知道會喜歡哪一個。


    陳家炳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對女人來者不拒,他深諳女人需要什麽,也願意給出她們所需要的。


    她深知與陳家炳不會有任何結果,卻失去理智一樣與他周旋,好像要將從楊啟程身上沒有得到的,從他身上索取回來。


    她終於從每日的平淡之中解脫出來,在背叛和刺激之中,越沉越深。


    有一天晚上,陳家炳帶她去兜風。


    開到野外,他忽然打開了汽車頂蓬,說,刹車壞了,安全帶係好,咱們聽天由命吧。


    然後一踩油門,車子飛似得狂奔起來。


    拐彎時,她感覺自己想要被甩出去,路旁生長的樹枝就從她臉頰上擦過,她閉上眼,在狂嘯的風中,捂住耳朵尖叫。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聲音都喊啞了,車忽然停了下來,陳家炳說,到了。


    她睜開眼,頭探出車窗一看,發現前車車輪就停在懸崖邊上,車頭已經伸出去了,再多一分,車就要翻下去。


    她不由又是一聲尖叫。


    陳家炳哈哈大笑。


    她平順呼吸,心裏一種劫後餘生的暢快。


    她下了車,發現懸崖下麵就是海。


    海水拍打礁石,騰起高高的白浪,風中,那聲音仿佛忽遠忽近。


    她一回頭,正要說話,才發現陳家炳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她身後。


    他嘴裏含著一支煙,風把濃烈的煙味送進她鼻腔。


    她聽見自己尚未平息的心髒,又開始激烈跳動。


    厲昀終於鬆開攀在理智和道德上的最後一根手指,甘願縱身深淵。


    有風,有月,有海浪的轟鳴。


    她抱著陳家炳,縱情大叫,毫不掩飾自己在這一刻的歡愉。


    跑車或許隨時都要墜下去,而她溺在越深越冷的水裏,絲毫不期盼明天。


    然而,當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羞愧和恥辱,也一並回來了。


    那天回去以後,她跟陳家炳斷了來往。


    然而,一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時候,楊啟程與楊靜之間曖昧的端倪越發明顯,她恐懼自己背德的事實被發現,更恐懼在楊啟程身上投入的一切都付諸東流。


    所以,她把事情隱瞞下來,利用這個孩子,終於從楊啟程那裏,得到了證明她戰果的承諾。


    楊啟程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沉沉地吐出。


    這時候,心裏反倒不如拿到親子鑒定書那一刻憤怒。


    夜更靜更深。


    這個家虛偽的假麵被捅破以後,反倒讓兩人都平靜下來。


    厲昀垂著頭,緩緩地在沙發上坐下,眼睛已經濕了,“……年少無知,喜歡陳浩南,喜歡許文強。可現在才發現,生活中既沒有陳浩南,也沒有許文強。”


    有的,隻不過是各自不同的平庸。


    她喜歡不平庸,自己卻沒有本事,隻能將一切的不平庸,蹉跎成了平庸。


    “啟程……”厲昀哽咽開口,仍有些不死心,“你愛過我嗎?”


    楊啟程咬著煙,沒有說話。


    他想起有次喝醉了,跟缸子瞎扯,兩個大男人,閑得蛋疼,居然討論起“愛情”這問題。


    缸子嘿嘿笑:“我就愛我媳婦兒,想跟她過一輩子。”


    楊啟程也喝得暈暈乎乎,“……我不知道愛情是個什麽幾把玩意兒,我就知道,很多人沒遇到那個想豁出命的人之前,都他媽不過是找個合適的人湊合……”他把臉埋在手掌裏,他甚至聽見自己的嗚咽聲,“缸子,我真想豁出命去,可是已經遲了……已經遲了……”


    厲昀抬起頭,看著他,眼裏淚光盈盈。


    楊啟程吐了口煙,垂眼,低聲說,“喜歡過。”


    像是聲歎息。


    一席話說到這兒,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說盡了。


    楊啟程起身,去臥室裏收拾東西。


    他一眼便看見掛在衣架上,楊靜送他的那件羊毛大衣。


    他把身上衣服脫下來,取下大衣,披上。


    而後,又找了兩件穿在裏麵的換洗衣服,裝進一個手提行李袋裏。


    他正要走出臥室,又想起什麽。轉身幾步回去,拉開衣櫃中間的抽屜,手伸出進去,摸出一隻盒子。


    他把盒子打開,一支秀氣的女士手表,安安靜靜的躺在裏麵。


    沒上發條,秒針還停在他拿到手表的那一刻。


    厲昀看著,忍不住背過臉去。


    行李不多,幾件衣服,身份證、護照、錢包,再就是裝手表的盒子了。


    楊啟程立了片刻,確信沒有還需要帶走的任何東西。


    他頓了頓,點了點門口櫃子上,“鑰匙給你放這兒了。”


    厲昀立在臥室門口,沒說話,也沒往前走。


    楊啟程轉身打開門。


    腳步停了一下,邁出去。


    “嘭”一聲,門合上,厲昀一聲剛喊出口的名字,立時被阻斷了。


    外麵,夜霧沉沉。


    楊啟程立在樓下,眺望遠處的燈火,深深地吸了口氣。


    人生不過如此,到頭來數點行李,也就這麽一丁點的重量。


    孑然一身地來,孑然一身地去。


    而他何其幸運,遠方還有愛人,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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