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出了那魁星樓,殷子安斷沒有回去的道理。


    殷子安離了那九龍澗後又朝著西邊奔襲了十餘裏,眼看著天邊泛起魚肚白,緊接著便是刺目的紅霞。殷子安尋到一處河流,於是坐下休息。


    此番也是多虧了在那魁星樓裏一坐就是十年的姓文的青衣男子,殷子安借著青衣男子的口諭一連忽悠了樓內樓外十幾個武功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數的老不死,連夜逃竄出城。秦王殷峰得知此事後也不是無動於衷,前前後後派了不下十名武林高手,甚至揚言要將這小子雙腿打斷拖回泰安。


    得知此事的殷子安倒也沒氣急敗壞,是你這老小子無情在先,就莫怪我這當兒子的無義。天高任鳥飛,既然出了這泰安城,回不回去就聽不得你這半截入土的老東西了,就是被人打斷了雙腿,那也是自己實力不濟,半點怨不得別人,可看看你這追來的都是些什麽貨色。以往在魁星樓裏見到的這些個抱劍仆從,不苟言笑,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殷子安見到還稍稍忌憚三分,可實打實遇上揚言要砍了自己雙腿的,沒一個能在自己手上撐過十個回合。


    “嘁,這樓裏都養的什麽臭魚爛蝦。”


    殷子安洗完臉後往河裏狠狠吐了了口痰。


    回想昨晚一連十幾場惡戰,最後那場是在泰安城外虞山上的九龍澗,來者僅有一人,是那教了自己十年拳法的周全,此人身出北少林,雖然不在那天下十大高手之列,可在江湖上倒也算得上一代宗師。


    殷子安自然是不敢留手,甚至起初無望從他手上全身而退,隻暗暗盼著那算得上自己半個師父的男人念及十年師生情誼或是自詡高人對自己那三腳貓的功夫不屑一顧,賣個破綻,好讓自己溜之大吉。


    當然這些小心思隻在二人交手前於殷子安心底一閃而過,他很清楚這位拳法大家的脾氣,一絲不苟簡直到了迂腐不化的地步,既然說了要打斷雙腿,就必不可能留著自己一條腿蹦躂回去的道理。


    殷子安背靠銀月,與周全僅僅交手一合,那一劍,殷子安不敢托大,自認拿出了平生所學的十成功底。就在那九龍澗上,將那水瀑一劍破開,逆流而上。事後周全沒有任何動作,殷子安執劍抱拳後離去。


    那一劍是個什麽水平,殷子安不敢去想,也許隻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又或是羚羊掛角的一式妙招,但那又如何,自己已經走到徐州邊界,往前便是軍鎮,隻要尋到馬匹,便可西去入肅州,遊龍入海,九州作坻。按照文先生的謀算,此時魁星樓中應該已經有個身材年紀模樣都與自己相仿的人在和他裝模作樣的舉棋對弈了吧,殷子安心知肚明昨夜那場大張旗鼓的追拿是假,掩跡是真,這一夜定是要死人的,至於死的是誰,死了多少,就不是自己要去追究的了。


    “出來吧,你個女娃的腿是鐵鑄的嗎,跟了我這幾個時辰,不會斷麽?”


    殷子安把長劍放到一邊,攥起長襟擦了擦臉。


    隻見得那樹林中轉出一女子,麵容姣好,身著紅衣,一頭黑發規規整整束在腦後,一副俠士打扮。若不細看臉上的胭脂妝容,真就像是哪個門派派下山來曆練的俗世弟子。


    殷子安出了泰安城便注意到身後跟著的這尾巴,哪怕是自己與周全交手的那一瞬間,此人也隻是躲在暗處遙遙觀望,毫無動作。起初隻想著這人怕是老頭子派來查探自己的,跟不了多久自己就回去了,卻是沒想到這看似一身材單薄的柔弱女子,竟然如影隨形般緊跟了自己一路,到這最後幾裏地殷子安已是將速度提到了極致,健步如飛,卻絲毫拉不開與之的距離。


    說到這女子,殷子安倒也認識。來者名叫白月兒,早些年殷子安在魁星樓中陪那姓文的先生下棋時便見過她幾麵,起初還以為是老頭子給先生專門物色的侍女丫鬟,細細打量下來倒還有那麽幾分姿色,雖沒有名門千金舉手投足的清雅風範,但一言一行也算不上礙眼。可到後來越看越不對勁,哪有丫鬟在主子下棋的時候在一邊指指點點的,更可氣的是那姓文的先生還真就按部就班地指哪打哪,下棋這事還有幫襯著來的嗎?


    “觀棋不語真君子!”


    礙於先生的顏麵,殷子安極為克製地提醒道,可每次那小姑娘都一副十二分不屑地留下一個白眼:“什麽君子不君子,老娘才不稀罕!”


    名叫白月兒的女子在殷子安這的風評急轉直下。


    殷子安閑時跟那魁星樓裏的青衣先生私下打聽,這白月兒在這樓裏橫行霸道,莫非是我爹在哪留的個野種?當即就被那先生亂書打出樓去,事後還得將那些扔出來的古書一一罰抄一遍,再歸置好給人家先生送回去。不過好在這先生沒把這事給抖落出去,不然要是讓那不可一世的秦王知道自家兒子這般口無遮攔,半條命都得給他交代出去。堂堂秦王殿下,對自己兒子那是真下得去手。


    “這老頭倒是頗為關照我,先是周全,緊接著又是你白月兒,周全就算了,我且敬他是個長輩,好歹還教過我一段時間的拳法,你白月兒多大一個丫頭,沒給本世子端茶遞水過且不說,我那時偷跑去西岩山被抓回來好一頓毒打,你居然還在一邊拿著書偷著笑,可別以為我沒看見,都不說什麽讓本世子給你喂馬劈柴的雞毛蒜皮的事,就你丫頭幫襯著姓文的對付我一事還沒找你秋後算賬,今天你自個兒跑過來落我手裏,要是給我逼急了就把你這丫頭的手腳筋挑了丟長江裏順流而下漂回泰安,你可別讓小爺動手。”


    “你也不怕王爺打死你。”


    “嘿,你別說,昨晚那老頭把樓裏那十幾個老家夥全吆喝出來追我,你猜怎麽著,全被我打得那叫一個血肉模糊,麵目全非……”


    殷子安一頓威逼利誘,想著讓這小丫頭知難而退,不成想這紅衣丫頭置若罔聞一般走到河邊,卷起袖子,先是洗掉臉上的妝容,而後不緊不慢地問道:“殿下這是要去哪?”


    “你管老子去哪?”


    紅衣丫頭眉頭一皺:“文先生沒跟你說過麽?”


    殷子安嘴角一撇:“他要說甚,幹我屁事。出了這禁閣,那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從魚躍,那皇帝老子來了也管不得我。你別廢話,是不是那老頭喊你來拖我回去的?來來來,趕緊把你那十八般兵器都亮出來,我沒那閑工夫廢話。到底打不打,不打就乖乖滾回去。”


    紅衣丫頭嘴角輕輕勾起,一副嘲諷的意味:“成啊,那讓我猜猜咱們世子殿下出了這徐州要去哪,揚州?天京城?哦對,我想起了,在禁閣的時候我就聽文先生提起過殿下見識過了這天下的功夫後突然就清心寡欲了,聽是要求仙問道,揚言要去蓬萊昆侖尋訪仙人,我且不問你從哪聽到的這些,單說九州之內,真武正統,武當大嶽,此去也要千八百裏,這一路上且不說截道的山匪,就問世子殿下出泰安城來帶了多少銀兩,這一路上吃啥住哪。當然依照世子殿下貧賤不能移的風骨,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是要效仿那丐幫弟子,沿路乞討過去。唉,隻是可惜小女子按文先生的吩咐,帶了這一包的銀兩辛辛苦苦走了這幾十裏的山路,又得盡數送回泰安了。”


    女子雖說說的話極盡嘲諷意味,可那語氣卻是十分俏皮,倒像是二八少女厚著臉皮耍賴,頗有一種你奈我何的味道。


    殷子安一屁股坐下,雙手放在腦後問道:“是姓文的吩咐你來的?”


    白月兒低眉耐心糾正道:“叫文先生。”


    “多大一個先生?不就是個經天緯地的神棍嗎。”


    白月兒一個白眼,殷子安見狀嘿嘿一笑,他倒不是對那姓文的先生有多大的惡意,畢竟此番出逃計劃全仰仗他的精心謀劃,隻不過當下礙於不好給眼前這女人太多的好臉色,殃及池魚,就委屈一下文先生的名聲了。


    “行吧,是文先生讓你來的?”


    見這倔強丫頭不想搭理自己,殷子安又道:“他讓你來做什麽,給我暖床不成?”


    白月兒惡狠狠刮了殷子安一眼:“我殺了你。”


    “嘿,求之不得。”


    白月兒終於敗在殷子安的無賴行徑之下,隻好歎了口氣說道:“文先生沒讓你去長風鎮嗎?”


    說到長風鎮一詞,殷子安終是想起了離開泰安城時姓文的先生給自己的那道口諭,起先還以為隻是個讓自己在那幾位老頑固麵前蒙混出城的說辭,難不成按他所說,還確有此事?


    殷子安正色道:“文先生也跟你說了這茬?今晚之前便要趕去長風鎮?”


    白月兒冷笑一聲:“那不然?”


    ……


    兩日前,魁星樓。


    殷子安一如往常拎著兩壺燒酒順帶嘉和軒的點心來到樓內。魁星高閣共有八層,比之城牧府內最高的藏書樓都要高出一層,足顯這王朝一字號王爺的顯赫身份。不過這對於日常進出魁星樓的世子殿下來說,八層樓的高度實在是個累贅,就樓裏那些玉器藏書,殷子安細細算過,就是改建成六層樓擠擠也是能放下的,無非是自家那手無實權的老頭子放不下這個臉麵,非要給這高樓建的跟個迷宮一般。死要麵子活受罪,等過幾年老頭子手腳不利索了,才知道六層樓的好。


    殷子安來到頂樓後便一屁股坐下,和那位青衣中年男子相對而坐,一人一壺燒酒,殷子安還小心眼地在自己那壺上用劍刻了個殷字,誰也別看著碗裏想著別人壺裏的。


    青衣男子怎會不知他那點心思,笑著點了點坐在對麵的殷子安:“小人之心。”


    殷子安隻想一碗砸到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頭上:“你君子就把前幾年偷喝老子的吐出來。”


    “拉出來你要不要。”


    正喝酒的殷子安連吐口水:“呸呸呸。”


    “你還前朝翰林待詔?活該大梁滅國,能讓你坐在那翰林位置上的皇帝該是個什麽貨色?”


    青衣男子笑而不語,殷子安自顧自地喝下一碗酒,倒也沒覺得冒犯了眼前這人,堂堂前朝翰林待詔,怎麽可能才那麽點城府。更何況大梁滅國十幾年了,這姓文的還一聽到舊國不複就要死要活,早些幹嘛去了?當年秦王殷峰拿刀立在金鑾殿上的時候,群臣佳麗該自刎的自刎,該自縊的自縊,怎麽就沒算他文良一個?


    “過些天便是十五了,明天你就不用來我這了,去陪陪你爹吧。”


    “陪他幹嘛?讓他拿我試刀嗎?不去。”


    青衣男子苦笑一聲:“你不是總說在我這下棋看書無聊得緊嗎,每天我看你來我這就跟趕驢上架一般,好心放你一天怎麽還不領情了?”


    殷子安心思通透,略一琢磨就覺得不對勁,趴在桌上說道:“文先生,我看你這是話裏有話啊。怎麽,你不想讓我給你帶酒了?”


    “怎麽不想,你明天晚上陪你爹,白天就給我往這樓裏送酒,要好酒。”


    “喝不死你?”


    “夠喝三年的酒,有沒有?”


    殷子安瞬間聽出青衣男子的話外音,神情愣住,和青衣男子對視良久,眼中異光流轉。


    暫時平複下激動的情緒,殷子安正襟危坐,低聲說道:“先生遠謀,小子願聞其詳。”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你這小子。”


    殷子安麵露苦色:“先生該不會是在存心消遣我?”


    青衣男子饒有興致道:“你還怕我消遣你?”


    “說句明白話,小子在這魁星閣待了十年,照我那老爹的吩咐把這天下武林秘籍看了大半,整天不是在城牧府練刀就是在這樓裏跟人鬥嘴,別說是人,是條狗都要給悶死了。年前我偷摸著跑去西岩山,才不到兩天就被我爹親自派人逮了回來,下場您也是知道的,我爹那是真沒把我當親兒子看,我那屁股上的傷還是您給上的藥,整整半個月別說出城,我床都下不來。唉我真不明白,都說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怎麽,我這一沒出家二沒上山,怎麽連個泰安城都出不去了?先生教我。”


    “當今朝中一字號王爺就兩人,你爹身為秦王,身份比起一些劉氏親王隻高不低。即便如此,他這手無實權的王爺還是在這魁星樓呆了十年,魁星樓說的好聽,稱作天下星魁,對你爹來說卻是禁閣,讓你韜晦十年也是他的一番苦心。這些事說多了就是廟堂謀算,背後的盤根錯雜,勾心鬥角你又不樂意聽,隻要知道就好。”


    青衣男子斟酒一碗,繼續說道:“不過眼下也容不得當局人躊躇了,磨劍十年隻為一朝寒芒。新帝登基,天下又是一番新氣象,你就是出去看看也好。”


    殷子安問道:“我爹可知此事?”


    青衣男子搖了搖頭。


    殷子安歎氣道:“也是,讓老頭子知道多半是要按我回來的。”


    “無妨,此事之後我自會給王爺解釋,現在文某隻要知道世子殿下的決心就行了。”


    “該如何行事?當今朝廷眼線遍布天下,尤為關照幾大藩王,這城裏城外都是禁製,我也是聽老頭子說起,就連我跑去城牧府拉個屎都有人報到那天京城裏,嘁,害得我平時撒個尿都要跟做賊一樣,真憋屈。”


    “這些瑣事文某自會派人解決,到時候斷不可能泄露了殿下行蹤。”


    殷子安絲毫不會懷疑眼前這人說出此話的真假。大梁文待詔算無遺策,那是連先帝每每提起都要嘖嘖稱奇的大才。當年秦王殷峰與北燕王郝連營雙線齊下,踏殺中原會師建陵,正是此人於皇城建陵之外,讓這位在那時風極一時的秦王殿下折兵數萬,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可若我出城之後,假以時日定會有人發現秦王世子不在城中,到時又如何?”


    “也有安排。”


    殷子安肅然起身,一揖到底。


    “殷子安先行謝過先生。”


    青衣男子揮了揮手,沒有說話。


    殷子安坐回位置上,又喝了幾口酒,興許是聽聞此事心中意難平,就連這好酒的滋味也略顯寡淡,一時坐立難安。殷子安看了看窗外緊鄰泰安城的虞山,又看回眼前孜孜不倦閱覽前人書卷的青衣儒生,當下他所看的是前朝落第書生符曲所著的地理誌異,殷子安之前也看過兩眼,覺得跟當下這酒一樣,寡淡無味。


    “你說老實話,當年大梁滅國,建陵城告破,其中沒有你私通我爹,二人裏應外合的功勞吧?”


    青衣男子眼皮都沒抬上一下道:“世子殿下說話真是可愛,要是如此你爹早給我扔去東海了,再不濟送我去天京城,也不可能留我在這魁星閣不是?”


    殷子安右手撐著腦袋,倒也沒期待真從這青衣儒生口中聽到什麽大逆不道的言論。


    “屆時我出城定會受到我爹安排下的那些個侍衛的盤問,我要如何應答?”


    “到時候你就說魁星樓裏那個姓文的叫你去長風鎮接一個人,你看這城裏誰敢攔你。不過說好,這出了城以後就看世子殿下自己的本事了。”


    殷子安點了點頭:“那是當然。長風鎮在哪?”


    青衣男子輕聲說道:“徐肅邊境,殿下放心,這長風鎮確有此地,文某不可能教殿下扯個謊都還漏洞百出的。”


    殷子安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道:“話說回來,此去長風鎮是要接何人?”


    青衣男子抬起頭來看向殷子安,抿了口酒笑道:“接誰還用我教?這不就是看世子殿下信口胡謅的本事了嘛。”


    殷子安深以為然的點點頭道:“倒也是,可這人總得帶點身份,要是寂寂無名之輩,人也不容易相信啊。說誰好呢……”


    見殷子安埋頭苦想,青衣男子輕笑一聲,隨口說道:“就說是晉王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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