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心是夢,妄想是魘。置之死地,絕處逢生。


    十六個字,冥冥就在昭示著什麽。


    沈墨洲連忙拿起日記,往前翻了一頁,又見著一版,下頁畫了一道複雜的符文,上頁有注解:


    符名:醉生夢死。


    隻要將此符刻畫在血肉之軀上,便可使魂魄相離,命魂出體,七魄留身。


    也就是假死。


    一般的假死,隻是一種假象,如無呼無息,心停血滯。而魂魄離體的假死,即便是鬼神,也莫能辨真假。


    但命魂不在,又怎叫活呢?矛盾。


    正常情況下,死亡就是命魂離體,隨之七魄也會消散於肉體之中,這符就是鎮住七魄的。隻要在一定時間內,召回命魂,重新置入體內,人便能死而複生。


    所以七魄沒散,不算死得徹底。死非死,生非生,遊離這之間,故曰:醉生夢死。


    但是又有一個問題。


    符不可能一直鎮著七魄。符是刻在人身上,沒了命魂,身體會逐漸撐不下去,那符的效力也會越來越弱,而命魂離體太久,也會散開成天魂、地魂、人魂。


    也就是說,如果魂離體太久,事情會愈加棘手,撐多久全看個人身體素質。


    總結:搞得好,就能瞞天過海,搞不好,會弄假成真。


    不過沈墨洲也沒有其他選擇,困在這裏等於就是等死,而且必死無疑。


    這符要刻畫在胸前。沒錯,是“刻畫”,和刺青一個道理,不是普通畫畫塗上去那麽簡單。更重要的是,眼下沒有其他工具,所以,他隻能看了一下自己的指甲。


    除了用指甲劃出來,沒有其它辦法了。


    沈墨洲細細地看了一下符,很複雜繁瑣,估計這要畫上去,身體整個正麵都血肉模糊了吧!


    他連忙撩開胸前衣襟,露出強健的胸魄。


    等等,他腦中其實沒有完全的逃命計劃,為什麽這個東西好像在引導著自己來裝死一樣?


    沈墨洲皺起眉心,又往前翻了一頁……


    有人提著幾桶水進來了,仙若和寧青就跟在後麵。


    沈墨洲不動聲色將東西收好,正襟危坐,麵對著牆壁。


    水桶放在了石床前。


    沈墨洲側目,看到寧青拿出了一塊白布包,打開裏麵有一粒血紅色的珍珠狀的東西。寧青將那紅色的東西,投進了水桶之中。


    本來還清澈的水桶中,好像有紅色的染料滲透了進去一樣。


    一桶水由透明變得淡紅、粉紅、紅……直至猩紅。


    像血一樣,緩緩的流動。


    寧青又彎腰,將那紅色的珠子撈了出來,包上,放入兜中。


    旁邊的水桶中有個水瓢,寧青沒有動手,而是慫恿仙若,道:“仙若姑娘,你去喂地仙。這神魂顛倒的滋味不在於痛苦,而是這種子泡出來的水的銷魂滋味。”


    仙若有些驚慌,但還是點頭,上前拿起水瓢,舀了一瓢血色的水,走到了床前。


    她的手緊緊地握著水瓢,好像卯足了勁,走到床前,卻又有些不知所措。


    仙若看著寒一梔劇痛昏迷過去的痛苦麵容,自己的臉卻白了。


    沈墨洲麵對著洞壁,眼卻瞥著仙若。


    孟子曰:“人之初,性本善。”荀子卻又說:“人之性惡,其性者偽也。”


    但若以二十弦多年前評價沈墨洲天生煞氣的說法,世間萬物又何來好壞之分呢?掠奪或者給予,若為本能驅使,那兩者一對一的拿與給,便也就沒有好壞之言了吧。


    有的隻是世人的“以為善”或“以為惡”。


    靈女便很好的身與心,便很好的詮釋了這一點。


    無善無惡,純粹無塵;向善則善,向惡則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仙若現在,就是被一步一牽引向了汙濁的泥潭深淵。


    她的“以為”,是二十一,所以她順著這個念頭,走偏了道路,卻還不自知。


    這一瓢“血水”下去,她不會醒悟,隻會以為這是必然,這種必然越多,就會變成她的理所當然,直至由扭曲是非變為顛倒善惡。


    寧青看她遲遲沒有動作,麵上已有不耐煩的神色,上前兩步,壓著仙若的手腕,將紅色的水傾倒了下去。


    嘩啦啦……


    紅色的水,冰冷的灑在寒一梔的臉上,嗆進寒一梔唇齒之中。好似瓊漿玉液,直消幾滴,她就感覺百駭通暢,裂骨痛、刺目痛、刮喉痛、紮耳痛,都被這幾滴緩解。


    寒一梔瞪開雙目,倒吸了一口氣,整個背脊向前彎曲,弓起了身子,顯得身形有些僵硬扭曲。


    倒吸氣的聲音,好像死人回光返照時抽進體內的呼吸聲,驚得仙若連退了兩步。


    寧青目光陰陰沉沉,像黑夜中野獸那樣,肆意盯著獵物一樣的寒一梔。他將水瓢扔回桶中,慢慢彎下腰來,勾起殘忍的嘴角,“仙子,醒了?”


    寒一梔臉上沾著血紅,看著寧青,視線模模糊糊越過寧青,陰森的背景後,看到的卻是心中朝思暮念的二十弦。


    她蒼白地笑了笑,慢慢地朝寧青身後伸出去手。


    你肯見我了?


    她還沒開口,寧青忽地就伸手抓了她骨節凸出的手腕,將她眼中的幻想崩滅。


    “仙子,看到什麽熟人了?”


    寒一梔到底是仙,腦中立刻就清明。


    二十弦又怎麽可能會來見她?


    寒一梔眸子一冷,笑容變成了嘲諷,闔上雙眼,任由那些痛楚複又從骨子深處蜿蜒爬出。她的痛苦,由忍耐變成呻吟,慢慢變成忍受不住的慘叫,淒厲刺耳。


    寧青麵無表情地看著寒一梔,似是早就猜到她不會實話實說。


    那一聲聲尖銳的掙紮,回蕩在這屍體堆積的山洞,聽得沈墨洲心驚。


    他扭頭看仙若。


    仙若咬得自己嘴唇發白,眼中的倔強,昭示著她不肯退卻的心。


    寧青再次拿起水瓢,遞向仙若,道:“仙若姑娘,你來,她藏著逆仙之法,怎麽都不肯給呢。”


    仙若微微一怔,看著寧青邪惡的笑容,良久,眼神也狠戾起來,點頭,接過了水瓢。


    仙若接過水瓢,舀了一瓢水,走向在床上痛叫打滾的寒一梔。


    “仙若……”沈墨洲皺著眉頭喊她,將她糊塗的心喊醒。


    她就愣在那裏,有些茫然。


    “仙若姑娘,寒仙子有我們要的逆仙之法啊……”寧青哀聲喊道。


    仙若低頭看寒一梔,手在顫抖。


    “仙若姑娘,那是我們的逆仙之法的,可以救我們的命啊!”


    聞言,仙若那裏還有猶豫,低頭就按住了寒一梔的臉,將手中的血水灌進了寒一梔喉中。


    “唔……咳咳。”寒一梔被水嗆到掙紮,身上痛楚又再次開始消退。


    沈墨洲不忍看下去,扭回頭,垂目入定,怎麽也不相信這些會是仙若做出來的事。


    他不是沒見過仙若生氣時候的樣子,在胡縣令府收拾那老嫗、在同隴對付黃姝娘,下手從來不留餘地,好像不知道輕重是個什麽東西,隻是一提二十一的名字,她就沒有真正這麽做過。


    當真是為了二十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毫不悔懼。


    水灌半瓢,寧青上前阻止了她。


    “慢慢來,一點一點讓她嚐到這其中的滋味,次數多了,她就會上癮,倒時候就輪到她來求我們了。”


    仙若聽話地停了下來,點頭。


    寒一梔臉上、胸口衣襟,沾滿了紅色的水,彩衫髒而亂,發髻淩亂,若不是看到她眼珠子在動,誰都會以為她已暴斃。


    現在的她隻剩狼狽,不像地仙。


    寒一梔急促喘息著,慢慢地翻過身子來,灰白的手像骷髏一樣,抓住了仙若的衣襟。臉上暴起的青筋,正在慢慢消退。


    仙若蹙了蹙眉,沒有同情,道:“仙子,我和你沒仇,我隻想要逆仙之法。”


    “咳。”寒一梔冷笑一聲,“沒有的東西。”


    仙若的拳頭一緊,捏得骨節作響。


    寒一梔抬起來頭,目光迷蒙,恍恍惚惚,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笑容。


    不僅如此,她好像又看到他彎腰朝自己伸出了手,朝自己額心探來。


    ——“一梔,你發燒了,怎地也不說一聲?”


    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觸感,她好像回到了百年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光,真假難辨到自己也忍不住要做出回應了……


    “我……”


    寒一梔慢慢地朝幻覺伸出了手,卻直接跌落到石床下,摔到冰冷潮濕的地麵。


    幻象破滅,身上痛苦又開始複舊。


    寒一梔跌坐在地,雙手撐著地麵,看著那邊堆積成小山的屍體,各種各樣死亡的麵孔,不同腐爛程度的肉軀,腐肉味充斥著這閉塞的洞。


    骨髓中,好像慢慢地長出了針,往外緩慢地刺痛。


    何為地仙?


    不死仙身,凡人之心。


    靈魂被困在這軀體中,不能大徹大悟,受七情六欲之折磨,卻不能下陰間飲就孟婆湯,忘卻塵世煩憂重新開始。


    她從登仙台跌落,就注定生了這不老不死、莫失莫忘的心魔。


    眼睛,能捕捉到的光線又開始化作利刃,刺進她的瞳孔。滿洞的死屍,扭曲起來,好像動了起來,魑魅魍魎群魔起舞,如同那天她硬生生地剝離秀水鬼仙的陰神。


    噴湧而出的山精鬼怪,咆哮著朝山下衝,無辜的村民被開膛破肚,肢解流血。


    二十弦看到這一幕,咆哮道:“寒一梔,你清醒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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