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於一片橘黃色的搖曳中輕輕歎了口氣。他看著她的眼睛,裏麵的悲傷已足夠讓他痛徹心扉。


    “好了。”他半垂下眼眸,兀自起身,又勉強笑笑,“你不肯喝藥,你說寡人能拿你怎麽辦?”


    纁色重紗外,鄭璃望著他的背影,如同從前無數次望著他略顯落寞的背影。


    “……妾自來秦從未與昌平君有過任何交涉,您卻沒有一刻未曾懷疑過妾不是楚國的細作。”


    嬴政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寡人知你一心向楚。”


    ??爹,你這是答非所問。說一句“我來問便是因為我不想懷疑”有這麽難嗎?


    許梔真想當屋裏這兩人的嘴替。一個不愛多解釋,一個總是吝嗇信任。她早就偷偷摸摸地繞開扶蘇,溜到黑漆塗的書案後躲著。沒想到就聽到這些話。


    她看著地麵上投影出的嬴政的影子。而他的身後則是她母親柔和遙望的目光。早前她以為這是相看兩相厭,誰也不待見誰。結果,她把細節湊在一起才發現這是虐戀情深。


    不知道是因為血緣關係還是怎麽回事,她似乎能輕易感知到嬴政情緒的起伏。麵對韓非,他那樣激他,他也保持了寬宏大量。


    縱然嬴政麵如冰霜,但似乎不管鄭璃說什麽,他也沒真的想質問她什麽。


    他默不作聲地把藥碗再次擱在了離她最近的案旁。


    他站起來,背對鄭璃,撂下一句:“不喝的話,就讓他們全給你陪葬吧。”


    許梔看見她的母親一驚,倏爾端起藥碗,不加停滯地飲完。


    “很好。”嬴政勾了嘴角,走入遠處的黑中,隱去他眸中的微光。“阿璃,你記著寡人喜歡聽話的人。”


    許梔扶額,她真的謝了。這不就是霸道總裁的言語,可這個言語實實在在是從她父王口中說出來,她親眼所見他這個操作,他要不“追妻火葬場”就怪了……


    聽到他的腳步走遠之後。她趕忙從案桌後麵鑽出來,“母妃對不起。”


    她抱住鄭璃的時候,她哭得嗚嗚,“都怪我亂跑惹你病了。”哭了片刻,她才感到她肩上涼颼颼的,原來鄭璃眼淚也很快就落了下來。


    “母妃不哭。荷華給你擦,”鄭璃果然是美人,就連落淚都是這樣淒楚動人。許梔依偎著,她接下來說的話是她心底的嬴荷華想要告訴她的:“母妃對不起。我以前太貪玩兒了,我從來沒有好好陪在您身邊。荷華想看你笑。”


    鄭璃撫摸了女兒的發鬢。


    許梔抬頭,她控製不了如何停止啜泣,所以連說話也都是一抽一抽地:“這幾日我太不乖了,我隻知道求著父王,讓他放我出宮找李賢哥哥。都是王兄告訴我,我才知道您身體不舒服。”


    鄭璃很少聽見自己的女兒一口氣說出這麽多話。雖然斷斷續續但還有理有據,變著法子來安慰自己。這真的是那個孤僻不言笑的小女兒嗎?


    許梔和鄭璃都沒想到嬴政會折回來,身後還跟著扶蘇,再往後就是那個趙高。


    許梔率先開口,乖乖喊了聲,“父王。”


    她在得到鄭璃的許可之後,穿過紗,怯生生地跑過去,拉了嬴政衣裳的一個小角。


    她抬著臉望他,她堅信用小孩子的真誠這一招,屢試不爽。“父王。我惹母妃這樣難過。您可以幫我哄哄母妃嗎?”


    嬴政在進來之前就把她給鄭璃說的話聽完了。他不是沒有察覺荷華的變化,直到扶蘇跟他說了她夢見神龍的事情,他似乎相信,這是上天的指引。


    殿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雨點由小變大,鋪成雨幕。


    宮人們按著序列進來布菜。許梔看見她們不經意的神情,擺放餐具席位的動作有些生疏。她推斷這是否是嬴政晚間第一次留在了某個夫人的殿內用膳?


    她就那日看見太後的反應猜,他應該也很少去母親的甘泉宮。自從與趙姬雍城決裂之後,他失去了對至親的信任。


    許梔知道嬴政後宮的夫人很多,他不留宿也罷了。難道他連吃飯都是在章台宮嗎?總和李斯或者趙高一塊兒待著?


    她在漫漫黃色的燭火之中透視近在咫尺的人。她想起了她曾在讀完南朝史學家裴駰的史記集注後在筆記上所寫:父母,仲父,兄弟,信臣,兒子,他們全部曾將他所珍視的東西毀滅甚至屠戮。到最後,功業盡毀,煙塵之下,他隻配煢煢孑立與無盡無休的謾罵?


    許梔鬆開嬴政,看著鄭璃,附耳對她說很久沒見到王兄,然後她理所應當地坐到了扶蘇的身邊。


    “王兄,喂。”許梔招手讓扶蘇低一點,她湊到他的耳邊,假裝小聲說話:“王兄若以後娶了妻,可別像父王一樣……”


    “噓。”扶蘇說。


    “嗯,……我突然忘了那個詞怎麽說……”


    “寡人聽到了。”


    “…父王……我想說的是,就是,您不應該把話憋在心裏那個詞。好像是穀梁傳裏麵的,我忘記了。”


    “諱莫如深。”


    “是的。好像是。”


    “誰教你的?”


    扶蘇趕忙想讓許梔止了話語,許梔天真一笑,用那種小孩子得意語氣道:“是我聽李客卿說過的。他說韓非先生是個諱莫如深的人。我記下來了。我覺得您分明很喜歡母妃,也總是這樣諱莫如深。您如果厭惡母妃,您不會喜歡我,可您願意帶著我出宮,您也願意吃我做的酥餅。”


    “荷華。”嬴政緩緩注視著她,這話卻是對的鄭璃說的,“你還太小了。有時候想要保護一個人,就得要這樣。寡人的寵愛很可能成為殺機。”


    正在鄭璃看著嬴政,隻聽女兒笑著說道:“女兒不怕。”


    這時候,趙高匆匆趕來,渾身都濕透了,可見外麵的雨有多大。


    “何事?”


    “是…韓非先生。”


    許梔一愣,他前幾日看起來並沒有很大的情緒起伏,該不會他與李斯又鬧了什麽矛盾吧?


    嬴政盯著趙高。


    趙高被這種目光一震,吞了口水,哆哆嗦嗦道:“韓非先生一直站在殿外淋雨,手上還拿著匕首。卑怎麽勸說先生也不讓卑近身,卑擔心先生出事,特來相告王上。”


    嬴政把手中的酒爵攥得很緊,沉聲道:“那便讓他死了算了,別讓寡人替他操心。”


    “父王。韓非先生不能死。”扶蘇說著,整個人都像是水一般緩而有力,在他眼裏找不到半分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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