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騙一輩子?


    會有一輩子麽。


    鄭璃愣了愣,她看到月光把嬴政肩上衣袍鋪成了灰白。


    嬴政再近一步,按撐在她身後的桌麵。


    她被迫抬起眼睛,視線落到他腰間的玉鉤、佩劍、然後是衣襟。


    再往上,狹長的鳳目中流轉著長久以往用懷疑澆築的鋒利。


    直到看見他深諳如冰的眼神,她很快地又垂下眼簾,緊抿了唇。


    “妾不敢欺瞞大王。”


    良久,她才說出這一句話來。


    沒說從未欺騙,而是不敢。


    就在她發現自己已經被困在了他的身前時,她的腰部驀地傳來生疼。


    鄭璃想掙脫,但懸殊的力量讓她根本無法抽身。


    嬴政發現她的抗拒,更加用力地箍緊了她。


    她沒吭聲,但報以一個蹙眉的表情。


    嬴政好像突然被這種神情擊傷了。她原來還是這樣討厭自己。就如同初來時一樣。


    “不敢?”


    他沉默片刻,就在剛才,他與鄭國言談之後。半路上,趙嘉的血書被送到了他的手中。


    嬴政鬆開她,垂下高傲的頭顱。隻見他自嘲地苦笑了下,沒有接著質問,竟然開始絮言,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


    “阿璃你知不知道?昌平君很喜歡跟寡人強調,是楚國把你送到寡人身邊。他想讓寡人對楚國心存感激。”


    “寡人以為隻要真心實意,你就願意待在寡人身邊。”


    柔黑的青絲落在她白若璞玉的肩頸,潤澤的光輝灑滿了身。


    嬴政深深地看了眼她,她的眼神是那樣哀傷,臉色也蒼白蒼白的,他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鄭璃她早該想到,嬴政這個人,他這一輩子都不會真正相信誰。


    嬴政亦並未察覺童年受到的欺騙與拋棄產生的陰影已在日積月累中將他侵蝕。


    “嬴政。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你口口聲聲說真心,卻免不了處處提防。”她忍不住吸了口涼氣。“……你一直當我是在騙你?”


    他頓了一下,憐香惜玉很快被擺在眼前的事實擊潰。


    嬴政想起昌平君氣勢洶洶上呈的鐵證——他截獲了她與趙嘉的書信。


    嬴政的眸光重回黑暗。


    “寡人要實話。”


    鄭璃覺得前段時間聽荷華整日念叨之後,她想努力想改變與嬴政之間關係的想法很可笑。


    她直視了他。


    “您說得不錯,秦宮的日子的確很難挨。”


    嬴政俯下頭,鄭璃與他的麵龐近在咫尺,強大的氣息噴薄在她的頸側。


    她看著他怒氣衝衝的眼睛,竟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您覺得妾能接觸到什麽樣的軍政要務?韓非與鄭國的性命,妾著實半點沒放在心上。大王說到底就是想問妾與……”


    “住口。”


    她話未說完,隻見他“噌”地一下壓到她身前,她隻能半坐到了矮案。不待她反應,他便扣住了她的腦袋,再把她往身前猛地一拉。


    嬴政長而密的睫毛下,眸光宛若流動的星火。而他目之所至,皆是沉沉,將她灼燒發燙。


    鄭璃感覺呼吸不過來。


    “別動。”


    似乎在任何時候,隻要他想,他都能輕而易舉得到她。


    本該在趙嘉入宮來脅迫她的時候,她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鄭璃的眼中蒙上月色。


    鄭璃的親生父親是鄭國遺室。鄭國被韓國滅掉之後,鄭國宗室的女子大多被賞賜給了韓國諸公子和功臣。


    她因驚為天人的美貌被韓王選中,送去毗鄰的趙國,用以維係韓趙之間微薄的和平。


    列國之中憑實力說話。那時,韓畏趙,趙懼楚。


    長平之戰後,趙國實力大減,借著討好與依附,趙國又把她送給了南楚。


    楚王不忍讓自己心愛的女兒聯姻。不久後,鄭璃被裝扮成公主,遠嫁秦國。


    韓趙國的棄子,楚國的棋子。亡國之人難道就該一生顛沛流離?


    鄭璃不知道楚王選她的真正打算,她也不知道她在來秦前飲下的酒水裏被摻了毒物。


    所以她在初入宮的那晚,她忘了她曾見過嬴政。


    楚國認為:隻要她不記得,她就能甘願淪為棋子。


    可實際上。曾有過的千絲萬縷情緒還是會被無數細節喚醒。


    今夜闖入窗戶的銀輝夾帶著秋涼,一如二十年前,趙國邯鄲那片慘淡的月色。


    雪下得急,對於這樣寒冷的天地中,七八歲的男孩子們覺得房內沒什麽好玩的。


    一眾公子將個孩子團團圍住。


    被毆打的質子眼中被驚恐填滿,還隨之附著無窮無盡的仇視。


    周遭的宮人都被遣散了,連同風與夜,殿央青磚鋪成的一池遊魚都不再撲騰。


    鄭璃於朦膿之中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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