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並未馬上理會趙高,他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秦王政十三年,桓齮攻趙平陽,殺趙將扈輒,斬首十萬。秦軍進而揮軍北進,卻為趙大將軍李牧大敗於宜安。兩年後,王翦改變戰法,以一部兵力襲擾趙都邯鄲,自率主力由上黨郡出井陘,企圖將趙攔腰截斷,因李牧預先有防備,受阻還師。


    嬴政案前的軍報從年前到年後,難題都在一個人。


    李牧。


    而此刻,秦國國內的鄭國渠還在修繕,上將軍桓齮伐趙,尚在攻克武城。


    前線戰事不利,軍備糧食告急,供給成為了首要難題。


    嬴政前幾日出宮巡視,他看到鹹陽城內許多井然有序的隊伍,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了一處募集處,秦人當共赴國難,這是自商君時代開啟的凝聚。


    直到到夜間罄音敲響,嬴政才擱下手中這一支由蒙毅呈遞給他的新製筆。


    漆台上呈放的燈油再被寺人續上。


    由於嬴政長時間沒有讓他開口說話,趙高見狀,恰當地雙手奉上一卷密書。


    “仆臣將近月於蜀地所見記於卷,大王尊鑒。”


    趙高搞不懂李賢為什麽在蜀別的事情不幹,卻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去和當地那個叫懷清的寡婦打交道。


    趙高原本有一肚子委屈與擔驚受怕的苦要說,尤其是涉及到李賢。這小子表麵上對他還算客氣,但趙高時常覺得自己眼花了,他老是覺得李賢盯著他的眼神裏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憎惡。


    趙高一分鍾也不想與他待在一處地方,這些時間,他上書禦史,希望回鹹陽訴職,卻鮮少有回信。


    直到他看到李賢的留書,他才知道鹹陽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韓非死了不說,李斯也差點被人給毒死了。


    今夜來了章台宮,看到他的大王還沒把他給忘了,趙高這才覺得有一些安穩。而他聽說嬴荷華公主又差點被刺殺,現令其暫避宮中。


    而這個小公主對自己好像還挺關心,他剛剛一回宮就被她喊去了芷蘭宮,要給他看她日常練習的書法。趙高這才發覺那段時間他沒在鹹陽被牽扯到這些事件裏麵也算因禍得福。


    韓亡後,趙高雖然想為趙國出一份力,但鞭長莫及,他不能眼見著趙亡,隻能慢慢蟄伏下去,順手還在秦國的大王公主這裏獲得些好處,想來也是甚好。


    趙高察言觀色地去瞟嬴政的臉色。


    聽到嬴政說了句:“甚好。巴婦清入鹹陽,應且妥善安頓。”


    趙高一顫,相當慶幸自己還好沒開口去告李賢不務正業的狀。


    “諾。”


    趙高又拜了一拜,“大王,仆已上呈,仆後日便回蜀,不知仆是否還當履舊職,七日一書?”


    趙高說罷就伏跪在地。


    嬴政讓趙高起身,看了眼他,思索片刻,淡淡道:“蜀地偏遠,你複原職吧。”


    “謝大王!”趙高就差感激涕零了,一個勁兒地在磕頭,表明自己有多開心再不用回蜀了。


    月色爬上了窗戶,光暈碎影之中,嬴政對這種真實的反應感到有些意外。


    真實的反應。


    嬴政想起前一日,他在昌平君的府中。


    雪風呼呼地刮,把王車的帷幔也吹得翻飛,呼嘯的夜風與冷席卷了他的肺腑。


    嬴政一身沉黑,燕丹滿身白雪。


    他們周遭是徹骨的寒,一如十多年前的邯鄲。


    “嬴政,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燕丹對昌平君閉口不言的事實,他對嬴政倒是很輕易就說出口。


    因為嬴政與燕丹在邯鄲的過去,除了他們自己,無人知曉。


    當日嬴政被趙遷帶頭欺負,麵對胡亂攻擊的馬蜂蜂群,燕丹被拉入門後,事情一結束燕丹就後悔了。但他又不敢一個人去找嬴政,隻偷偷地在他家門口放了很多上好的傷藥。


    嬴政從小就聰明,他很快就知道了這些藥的來源。


    燕丹發誓,他們長大後不要被任何人欺負。


    嬴政發誓,他會讓這些人欺辱過他們的人都付出代價。


    而此刻,唯有飄搖在空中的霜霧才能解開漫長而不真實的童年。


    燕丹盯著李斯,他露出了笑,他終於明白這是嬴政親自設計的局,現在嬴政又親自跑來逮捕他。


    燕丹扮演溫和這麽多年也習慣了,可骨子裏,他還是那個桀驁不馴的燕丹。


    嬴政擺手讓周身的侍從都退了出去,也包括大病初愈的李斯。


    “臣擔心太子丹對大王不利。”李斯道。


    不等嬴政開口,燕丹瞪了一眼李斯,見他一臉憔悴,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把他救活了。燕丹嘲諷道:“丹已解去佩劍,何況大王武藝高強。廷尉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來得劃算?”


    李斯隻看了他一眼,也沒與燕丹爭論。李斯朝嬴政拱手,從案側起身離開。


    燕丹沒喝什麽毒藥,他不像鄭璃忘記了過去,他可以把回憶一遍遍銘記,一次次企圖緊握著往日的風沙。


    燕丹的丹鳳眼裏全然是一片滿目瘡痍與廢墟,他麵對嬴政總是很容易發怒,也像是那次在大殿之上,他控製不住質問。


    “你離開邯鄲你跟我說,你若日後當了秦王,不會像趙王那樣恃強淩弱。”


    “順天下大勢,乃是天下之願,而非寡人一人之願。你捫心自問,寡人對你比趙王當日如何?”


    燕丹沉默,嬴政沒有限製他在秦國的出行,也沒有削減他的吃穿用度,比當日的趙王的確要好。


    “我是一個質子,這裏不是燕國。”


    “你顧念燕國,你當然可以顧念你的燕國。寡人隻希望你能堂堂正正,而不是暗中傷人!”


    嬴政說罷,重重將一把短劍壓在了案上。


    “燕丹。寡人沒有追究你把刀劍對準寡人的幼子,已是寡人天大的恩情!”


    燕丹聞言,卻發出了笑聲,“恩情?你莫要跟我說這是恩情!你去問問韓非,他會不會覺得這些東西是恩情?”


    “韓非坦然直言。而你這些年,你一麵與寡人交好,卻一麵私下聯絡著旁人要來毀害我大秦!”


    燕丹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以真正傷害嬴政的機會,唯有他真正在意的,才能傷他最深。“我?或許不僅僅是我。”


    “住口!”


    隨著,冬風啪地將窗門一關,案上的油燈被吹滅。


    嬴政的思緒被拉回了當下。


    —


    芷蘭宮的正殿仍舊很安靜。


    許梔在書房坐了一個下午,等了兩個時辰,她沒有等到蒙恬。


    卻快在入夜時分,等到了張良。


    以及嬴政。


    她當然沒有想到他們是一塊兒來的芷蘭宮。


    她覺得自從聽說鄭璃被禁足,她去找她母妃多次未果。嬴政與鄭璃之間可能有了很多矛盾。燕丹又在這個節骨眼上逃亡,而她父王與張良怎麽能同時在她眼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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