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支燭火在屋中搖曳,一大張涇縣紙被小廝鋪開。


    涇縣紙就是宣紙,宣州的宣。


    趙楷還在慢慢喝酒,時不時夾菜塞進嘴裏。他的臉上逐漸出現醉意,眼神也變得飄忽起來,但筷子卻握得極穩,能準確夾起盤中細小的肉塊。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趙楷厲聲嗬斥道:“滾!”


    正在幫忙調墨的青樓小廝,被這聲音嚇得雙手一抖。


    門外,開封名妓謝雲雲,正跟一個年輕男子並肩而立。


    男子叫做張放,是已故閣臣張叔夜的侄子。其父為張叔春,即張叔夜之胞弟,曆史上抗金中箭而亡。


    這個時空,張叔春自然沒有抗金中箭,在浙江提學使的任上病逝。


    有一個做閣臣的伯父,有一個做提學使的父親,雖然這兩位長輩都已病故,但張放這位公子哥依舊顯貴無比。


    至少在這開封府,大部分人都要給張五郎麵子!


    他聽說趙楷正在作畫,立即帶著名妓過來,誰知還沒進屋就被嗬斥滾蛋。


    張放頓時大怒,挽袖子想要踹開房門。


    名妓謝雲雲連忙拉住,低聲說:“五郎乃名宦之後,莫要與一狂人計較。便是把他打一頓,傳出去也是徒增笑料。若是他不慎傷到五郎,恐怕旬月之間就能傳遍開封府。”


    張放聞言,抬起的右腳又踩回地麵。


    是啊,跟一個瘋子計較什麽,自己打輸打贏都會鬧笑話。


    這趙楷就像街邊一坨狗屎,隻要沾上就渾身帶臭,絕對不能隨意招惹。


    利用人脈關係,把趙楷弄進大牢也沒用。


    趙楷因為酒後妄言,已經被關進去好幾次了。因為身份特殊,牢頭不敢過於虐待,也就挖苦諷刺幾句,還得乖乖給他送牢飯。


    謝雲雲又說:“此人的名氣越來越大,五郎何不耐心等待?等他畫完再以重金求購,這事讓人傳出去以後,五郎必得虛懷若穀之美名。他這幅畫越好,五郎的美名就傳得越廣。”


    張放點頭微笑:“謝娘所言極是,俺便在門外等著,且去把酒菜也搬來此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整壇米酒都被趙楷喝完,中途還醉醺醺的在屋內牆角處撒尿。


    小廝也不敢勸,隻能傻站著等待,手裏的夜壺也沒遞過去。


    “哐當!”


    一張凳子翻倒在地,不曉得是趙楷撞倒的,還是他故意給踹翻的。


    畫筆有不同規格的好幾支,趙楷隨手抽起一支。


    小廝說道:“墨有點幹了,小的……”


    話沒說完,趙楷已將他推開,然後用嘴咬著畫筆,騰出雙手親自去調墨。


    小廝被推得差點摔倒,默默退開站到一旁,全神貫注觀察每一個動作——他在偷學趙楷的畫技!


    調好畫墨,趙楷卻呆立不動,莫名其妙又在走神。


    良久,趙楷轉身四望。


    小廝忙問:“相公在找什麽?”


    趙楷充耳不聞,仿佛小廝就是一團空氣。他先是到處看,接著醉醺醺的滿屋子走動,最後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塊抹布。


    抹布蘸墨,按在紙上糊來糊去,很快就留下好幾大團墨跡。


    潑墨畫,唐朝就有了。


    但一直不是主流,甚至潑墨創始人的技法都已失傳。


    自五代到北宋末年,寫實派漸漸統一畫壇,並在徽宗朝達到藝術巔峰。必須構圖嚴謹,必須細致入微,極致追求形似而兼有神韻。


    如果畫得出格了,就是不合法度,就是沒有師承!


    寫意派也有,但難登大雅之堂。


    比如文同、蘇軾、米芾等人,就喜歡畫一些小寫意。這種畫法叫“墨戲”,也叫“文人墨戲”,屬於工作之外、茶餘飯後的消遣。


    宋代畫壇風格的重大轉變,是在衣冠南渡、江山殘破之後。


    而這個時空,缺乏如此契機。


    大明這些年的強盛富庶,導致寫實派繼續畸形發展。宏大、壯美、瑰麗、色彩、精致、法度、師承……才是畫家們的極致追求,其餘都屬於離經叛道的微末技巧。


    翰林畫院的禦用畫師們,更是一天到晚著眼於富貴與盛世。


    小廝默默的上前半步,隻見畫紙的右上角,那團墨跡被趙楷揮毫填充,很快就有了山嶽的模樣。


    具體技法叫“大斧劈皴”,是徽宗時期的禦用畫師李唐所發明。


    到了大明新朝,李唐做過翰林畫院的院長,還跟李清照一起研究過金石。他沒有被金國擄走,也沒有在落魄當中突破,而是在清閑富貴當中病逝。


    李唐發明了“大斧劈皴”,卻依舊屬於寫實派,而且是寫實派領袖。


    趙楷在做皇子的時候,曾跟著李唐學習畫技。他此刻對於“大斧劈皴”運用,跟老師李唐完全不同,更加肆意放浪,完全不講法度,也不注重細節。


    如此種種,都跟當下的畫壇背道而馳。


    除了具體的畫法,趙楷還在畫紙的左上部分大麵積留白。隻在巨大的空白之間,畫一輪極小的墜落的黑日做點綴。


    雞鳴聲傳來,趙楷寫下“艮嶽”二字,又署上自己的姓名。


    他從腰間摘下印章,扔在畫桌上說:“蓋上。”


    說完就不管不顧,揮臂把飯桌上的杯碗掃開,整個人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杯碗落下,哐當當碎了一地。


    房門突然被推開,張放問道:“畫完了?”


    小廝正在落印,回答道:“畫完了。”


    張放說:“再取二十支蠟燭點上,這些蠟燭有一大半都燃盡了。”


    屋內重新變得光亮起來,伴隨著趙楷並不響亮的呼嚕聲。


    張放和謝雲雲,圍著這幅大寫意仔細觀賞,眼睛裏全是震驚之色。


    整幅畫的構圖中心應該是樊樓,但焦點卻是右上角的艮嶽。


    艮嶽顯得出奇挺拔險峻,開封城內的一座人工小山,竟然畫出了巍峨華山的感覺。外形和比例都不像艮嶽,但一眼又能夠認出是那裏。


    開封城內的宮闕和廂坊,全然成了烘托艮嶽的背景板。


    那些建築甚至找不出明顯的線條,東一團墨,西一團墨。隱約可以看出,哪裏是皇宮,哪裏是樊樓,哪裏是鍾樓,哪裏是橋梁……


    蒼涼,冷峻,甚至帶著幾分鬼氣!


    這不是富庶繁華的開封城,更像是另一個時空,遭遇靖康之難後的人間鬼蜮。


    尤其是大片留白之間的那輪黑色落日,仿佛散發著無盡的黑色光芒將整個開封給籠罩。


    張放嘀咕道:“俺怎看得背心發涼?這畫的是開封城嗎?”


    謝雲雲指著酣睡的趙楷:“或許是他眼裏的開封。”


    張放說道:“這幅畫必須買下來,但不能私藏,更不能流落民間,應當獻給官家決定是否毀掉。”


    一直坐到墨跡全幹,張放拿出二百貫寶鈔,交給謝雲雲說:“這是畫錢,等酒醒了再給他。這幅畫俺帶走了,送去洛陽麵聖。”


    謝雲雲屈身行禮:“五郎慢走。”


    ……


    數日之後。


    朱銘看到了這幅《艮嶽》,感慨道:“此人已心如死灰了。”


    張放說道:“陛下,趙楷經常在醉酒之後,說一些大不敬的瘋話,被開封府抓進大牢關了好幾回。如今又把富庶安樂的開封,畫得這般鬼氣森森,必然是心懷怨懟在詛咒大明!”


    朱銘說道:“不必小題大做。我煌煌大明,難道容不下一個失魂之人?隻要他不作奸犯科,便沒有懲治的必要。你花了多少錢買畫?”


    “二百貫。”張放回答。


    朱銘說道:“去領取三百貫錢,這幅畫就當我買下了,送去翰林畫院讓畫師們開開眼。”


    張放不是來告狀的,也不是來賺錢的,他就想見一見皇帝,讓皇帝記住自己這號人而已。


    既然皇帝都說無所謂,張放也不再講壞話,樂嗬嗬的領錢離開皇宮。


    次日,翰林畫院。


    一大群禦用畫師,圍著《艮嶽》嘖嘖稱奇。


    他們才不管什麽鬼氣森森,隻研究趙楷使用的那些技法。


    馬賁(馬遠的曾祖父)指著開封城內建築說:“此人的畫法愈發離經叛道了,但潑墨與枯筆結合得妙至顛毫。用太上皇的原話來講,就是空間感和層次感。反正我做不到,恐得再練十年。”


    張擇端連連搖頭:“我一輩子也學不來,完全就是兩個路子。”


    張擇端屬於正統寫實派,擅長工筆畫,同時又融合一些小寫意技法。


    趙楷這種風格,是在明代才成熟且流行的大寫意。唐宋五代也有此類風格,但沒有形成流派,也沒有出現大畫家。


    其實趙楷這幅畫也不成熟,處於繼往開來的探索階段,但足以帶給翰林畫師們巨大的衝擊。


    在寫實派占絕對主流的當下,突然弄出一副大寫意,而且把開封城畫成鬼蜮,沒點精神病還真搞不出來!


    寫實派講究規矩和師承,這幅畫如果換成正常人來創作,估計還要受到他們的集體打壓。


    但誰願跟一個精神病人計較?


    他們隻覺得有趣,圍著《艮嶽》反複研究,漸漸有人拿來紙筆開始模仿。


    就連張擇端也在研究模仿,想搞清楚趙楷是咋畫出來的。


    大寫意畫派,估計會提前幾百年興起。


    而精神病人趙楷,此刻還在開封街頭睡大覺,等錢用完了再畫一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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