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餘善微趴跪在殿中,朱銘隨意瀏覽著藝術品清單。


    良久,朱銘終於開口:“你以前很聰明謹慎的,如今怎隻剩下聰明,半點謹慎也沒有了呢?”


    餘善微回答:“五色迷目,蝕人心智。”


    朱銘說道:“我其實提醒過你,但你卻依舊不知收斂。”


    餘善微的眼神變得迷惑,她是真沒感覺出來。自己何時被皇帝提醒了?


    朱銘說道:“你在洛陽那攤子,是兩年前越擺越大的。從此之後,皇後與鄭妃是不是不再去了?”


    餘善微恍然大悟。


    後妃們很少出宮,去參加她的活動就更罕見,一年頂多也就出現一回而已。張皇後和鄭貴妃連續兩年不去,當然都有各自的托辭,餘善微還真沒想過是皇帝在阻攔。


    如果換成十年前,她肯定能夠察覺到!


    當時的王氏百般鑽營,令餘善微頗為不喜,甚至還因此提醒孟昭不要跟秦檜走得太近。


    可後來呢?


    餘善微身邊的那些貴婦,類似王氏者不知凡幾。王氏鑽營還要裝一裝,有好多命婦連裝都不裝,一下子就讓王氏顯得正常了。


    朱銘說道:“你那個集會,還是很不錯的,但需要進行改正。”


    餘善微福至心靈,連忙說道:“請官家示下!”


    朱銘說道:“第一,不要在京城搞;第二,不得有錢財交易;第三,多邀請一些自然學科的研究者。後宮當中,隻有皇後喜歡那些研究,但她又不方便經常露麵。”


    餘善微仔細品味此言,最終說道:“妾謹遵皇命。”


    “去吧,”朱銘揮手,“離開洛陽前,你可進宮拜一拜後妃。”


    “妾請告退。”餘善微行禮退後。


    男為臣,女為妾,臣妾泛指被統治者。也可變成動詞,臣妾天下就是統治天下。


    餘善微以前覲見皇帝,都是正常自稱“我”的,這回已嚇得自稱“妾”了。


    她去後宮見了張錦屏和鄭元儀,便跟隨丈夫一起離開洛陽,都來不及等把禦賜宅邸賣掉。隻留下一個忠仆,方便牙行帶人來看房。


    他們沒有去輞川穀投奔朱國祥,而是揣摩皇帝旨意尋找合適地點。


    夫妻倆花了半年時間,最終選擇在鞏縣(鞏義)落籍。他們在大峪溝買下一片山嶺,拿出全部錢財用於建設,甚至把後續賣掉賜宅的錢也投進去。


    這片山嶺,被改名叫白沙山。


    山上新建的書院,取名為鮪岫書院。


    此地位於開封和洛陽之間,便於邀請東西二京的學者聚會。


    鮪岫書院的名字也有美好寓意,代表著在這裏讀書的學生,逢春可直通龍門而躍鯉成龍。(“白沙山下有穴通江,穴有黃魚,春則赴龍門,故曰鮪岫。”——《爾雅翼》。)


    招生暫時有點困難,夫妻倆在書院還未建成時,免費給附近村子裏的孩童授課。


    等今後建得差不多了,他們再發動以前的人脈關係,邀請各科的學者來書院做老師。有了名師,自然不缺學生。


    ……


    案件還在繼續審理,閔子順有點危險。


    他前往大理寺喝茶之前,已派出忠仆回老家,籌集錢財盡可能的退贓。


    他在洛陽的宅子,已被朝廷查封,想賣都賣不掉。就連宅中的財物,也一並被查封了。


    鄭胖子的母親病逝,丁憂三個月回來,猛地發現京城已風聲鶴唳。


    他剛下船,就見隔壁不遠處,一串罪犯戴枷走來。


    “那人我識得,是秦檜的妻兄王昌!”有圍觀士子大喊。


    有人嘖嘖稱奇:“之前是王,現在又是王昌。除了已死的,秦檜那幾個妻兄要抓完嗎?”


    “蛇鼠一窩,我聽說秦檜貪了好多錢!”


    “這些貪官早就該抓了。”


    “我有鄰居在刑部做獄卒,聽說閔子順這回也慘了,這幾天抓了他八個黨羽。”


    “……”


    鄭泓愣在當場,閔子順也被抓了?


    他對閔子順的印象一直不好,覺得此人實在太過裝逼。


    畢竟鄭胖子當初是洋州書院的學渣,而閔子順卻是洋州書院最好的學生。


    但印象不好歸不好,他們畢竟是同鄉和同窗。兩人的妻子平時走得很近,經常相約去參加餘善微的活動。


    鄭胖子低聲問妻子李氏:“你跟閔子順的夫人,沒有金錢往來吧?”


    李氏有些拿不準:“逢年過節互贈禮物,算不算金錢往來?”


    “隻要不貴重就行。”鄭胖子道。


    李氏說道:“她送過我一件幾百貫的皮裘,算是最值錢的禮物。不過我也回贈她一顆南洋金珠,比那皮裘還更值錢,總不能失了相公的麵子。”


    鄭胖子笑道:“那就沒事。”


    鄭家現在是漢中首富,他那些親兄弟都不行,卻有堂兄弟和侄子擅長經商。主要經營糧食、茶葉和桐油,且在小舅子被抄家後,嶽父家裏的錢莊和珠寶生意,也被鄭家出錢盤下一部分。


    他的堂兄弟和侄子,在做生意時難免仗勢欺人,但鄭胖子本人做官絕對不貪。


    不敢貪。


    前些年的大案,小舅子被抄家,把鄭泓給嚇得夠嗆!


    就在夫妻倆竊竊私語時,又一艘官船靠岸,範同全家被押解下船。


    範同是秦檜手下的頭號幹將,曆年政績十分突出。這次在寧夏主持水利,連同妻兒一起被抓回來。


    同時被抓的,還有範同的幾個屬官。


    鄭胖子嘀咕道:“秦檜一黨,怕是要被連根拔起了。”


    卻見範同戴著枷鎖,手腕和頸部皮膚都磨破了。他精神恍惚的被催促進城,雙眼無神看著城闕,失魂落魄仿佛行屍走肉。


    以他的辦事能力,純靠政績也能升遷,隻不過升得沒那麽快。


    他先是走魏良臣的路子,但魏良臣不肯幫忙。他又去走秦檜的路子,兩人一拍即合,不但升遷迅速,而且還能瘋狂撈錢。


    範同甚至一直認為,自己十年內必升工部尚書,因為他保質保量完成了二十多處水利工程!


    如此艱辛勞苦且政績卓著,順手貪一點錢怎麽了?都是自己應得的。


    ……


    秦檜還在大理寺擠牙膏,一點一點供述黨羽,怎麽著也還能拖兩三個月。


    “今天又供述何人?”剛調來刑部的李綱非常積極。


    秦檜隨口說出一個名字:“何若。”


    李綱說道:“已有人供出他了,你且再換一個。”


    秦檜笑道:“蘇籀。”


    “伱剛才說誰?”李綱聞之愕然。


    秦檜詳細重複道:“廣東按察副使、提學使蘇籀。”


    這個官職,放在今年的案子裏不算大。


    但蘇籀的身份比較特殊,是蘇轍的親孫子!


    朱國祥對三蘇後人都還不錯,因為文小妹的祖父,跟三蘇的關係非常好。而且朱國祥本人,也特別喜歡三蘇。


    李綱質問道:“蘇籀就算有事相求,也是去找太上皇,怎會變成你的黨羽?”


    秦檜笑嗬嗬說:


    “他這人,從小就被黨錮,為了求官什麽做不出來?在前宋的時候,他就忝著臉走六賊的路子,弄到一個添差通判的虛職。”


    “虛職終究是虛職,他想要獲得實缺。他跑去太上皇那裏求官,太上皇覺得他學問極好,於是就留他在翰林院研究經史。蘇籀卻想要外放,沒做多久又去尋太上皇。太上皇一番考教,覺得他沒有民政能力,就外放蘇籀出去做了學官。”


    “他做學官幹得不錯,卻還想主政一方。趁著回京述職的機會,又去求見太上皇。當時太上皇還沒退位,礙於文妃的麵子,就讓蘇籀嚐試做縣令。哈哈,這廝還以為是前朝呢,整天遊山玩水,把政務都交給主簿。那主簿趁機貪贓枉法,把縣裏搞得一塌糊塗,恰逢整頓全國官場就被抓了。”


    “蘇籀也因禦下不嚴被牽連,貶去偏僻小縣做教諭。這時太上皇已退位,不再管朝堂之事,他又托關係求見陛下。陛下看了他的履曆,估計是給太上皇妃的麵子,就把蘇籀提拔為縣學教授。”


    “這縣學教授,還不如當初的翰林官呢。蘇籀做了三年,又輾轉找到我,求我托請升為州學教授。後來,我又好幾次幫忙,一路把他捧到提學使的職位。其實也沒花太大的力氣,他做學官還是有政績的。”


    李綱問道:“他貪贓枉法了?”


    秦檜說道:“有一些太學生,是他違規送進太學的。科舉流程嚴格,他不敢也不能舞弊。但州府學校的舍試,卻有空子可鑽。我有幾個屬下的兒孫輩,先移籍到蘇籀的任職地,再被他安排進州府官學讀書。然後在畢業舍試的時候泄題,就能順利升到太學。”


    “真是膽大包天!”李綱怒不可遏,這玩意兒牽扯到教育係統了。


    秦檜笑道:“官學舍試有漏洞,全國這樣做的,恐怕不在少數。你們還能都抓起來?”


    李綱說道:“你不要囂張。雖然牽連太廣,但抓幾個做典型卻是可以的,今後把漏洞堵住了便是!”


    秦檜打了個哈欠:“我精神不振,需要再睡一覺。”


    李綱板著臉:“你慢慢睡吧,也睡不了幾天了!”


    秦檜歎息:“能多活一日是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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