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城外有鄉民聚集,被守城將士給攔住了!”


    薑噩忙慌慌往裏跑。


    聶問放下毛筆:“來了多少人?”


    薑噩說道:“有上千人之多,而且還陸續有鄉民聞風趕來。”


    聶問從容不迫的站起來,慢悠悠往外麵走去。


    此事可大可小,能按下去就沒有風險,鬧大了卻能驚動朝廷。


    聶問不怕嗎?


    他怕也做不了主啊。


    這裏是省城,而不僅僅是府城。


    淮南省三司官員都在呢,一個小小的附廓知府能幹啥?


    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


    “惡貫滿盈”說的就是聶問。


    遇到什麽大事兒,他根本不能做主,可出了紕漏他卻得背鍋。


    聶問派人貼滿楚州府的告示,不僅是張貼給那些官吏看得,也不僅是張貼給底層百姓看的。更是貼出來給省級官員看的!


    想讓老子背鍋?


    老子就直接把這口鍋搞大,把三司官員全部罩進去。


    薑噩已經跑到府衙大堂的內門,卻發現知府聶問沒有過來。扭頭一看,聶問正站在誡石亭前,負手觀摩刻在誡石上的文字。


    “太守,快來不及了!”薑噩連忙回去催促。


    聶問念著誡文說:“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十六個字,你可曉得來曆?”


    薑噩說道:“自是曉得,但城外十萬火急……”


    “有人比我們更急,”聶問笑道,“他們平時睜隻眼閉隻眼,連我廣貼告示也視若無睹。有人覺得事情鬧不大,有人樂見把事情鬧大,我頂在前頭擔著幹係,我退半步就該他們頂著了。”


    聽得此言,薑噩更著急:“可相公是知府,楚州府出了民亂,相公是第一個被追究問責的!”


    聶問緩步走向大堂,擼起袖子說:“怕個鳥!爺們兒是禦史出身,扒出窩案立功轉治民官。當年做禦史的時候多爽利,被我拉下馬的官吏有好幾十個。近些年卻是越活越不自在了,幹什麽事情都被上下掣肘,索性豁出去把楚州府的事情捅破。”


    薑噩聽得目瞪口呆。


    聶問說道:“此間事了,我若還能做官,就自請調往安西或交趾。那兩個地方收複不久,朝廷需要打開局麵,我過去做官更能放開手腳。或者,幹脆調去大理。你也別怕,我還有一些故舊,自會考慮你的前程。”


    “何至於此?”薑噩歎息。


    聶問說道:“你不懂,這裏麵的水渾著呢。李閣老……做首相太久了,不知多少人盼著他挪窩。有些混賬,一直想拿我當槍使,我這杆槍就把天戳個窟窿。”


    涉及朝堂之爭?


    薑噩頓時不敢再說話。


    聶問笑道:“別看楚州知府活得憋屈,其實是一個肥差。如果正常升遷,我能撈到這官職?無非他們看我是禦史出身,知道我性格耿介剛直,知道我眼睛裏揉不得沙子。他們還想通過這件事,把我背後的恩師故舊也拉攏過去。”


    薑噩跟一個小媳婦兒似的,默默走在聶問身後,腦瓜子嗡嗡作響已失去思考能力。


    走在街道上,他們遇到布政司官員。


    兩位布政使皆騎馬奔行,其餘官員有的坐車、有的騎馬、有的快跑。


    而按察司的官吏,早就帶著官差前往城門了。


    至於總兵和都指揮使,此刻已至城內外軍營,直接調兵防止事情鬧大。


    城門緊閉,將士登上城牆。


    總兵李江怒斥弓箭手:“無令不得張弓,萬一射出怎辦?”


    城牆上的弓箭手,紛紛放鬆弓弦。


    李江是鹽梟出身,在巴州投奔李寶。資格很老,能力一般,因為手腳不幹淨,曾經還受過處罰。


    總的來說,問題不大。


    真正有大問題的,是城外那位都指揮使郭雄。


    郭雄不但負責全省的士兵征召、訓練、退伍,而且還兼管緝私捕盜之事——他隻管鄉野的緝私捕盜,城市地區則不歸他管。而且如果賊寇規模過大,就要移交給總兵處理。


    李孝儉罩著的那些流氓混混,經常攔截運河商船勒索錢財。這事兒也在郭雄的權責範圍,一直都不認真查處,他自然是收了好處的。


    “通通散去,還想造反不成?”


    此時此刻,郭雄從城外軍營帶兵趕到,怒斥那些紮堆聚集請願的鄉民。


    眼前軍隊都來了,許多鄉民心生畏懼,甚至一些保甲長都慫了,下意識的往後退開想回家。


    發起並串聯請願活動的陶定安,上前抱拳道:“這位軍爺,我們不是來造反的。我們隻是尋常農民,官府貼告示說不收錢,卻又派人來催要免役錢。鄉野小民見識短,弄不清楚到底怎回事,所以就一起到省城來問問。”


    郭雄質問:“你是帶頭的?”


    陶定安說:“小民受鄉親所托,出麵詢問收不收免役錢……”


    “帶頭鬧事,拿下再說!”


    郭雄根本懶得多言,直接讓士兵抓人。


    見到當兵的動手了,絕大多數鄉民都嚇得逃跑,從軍隊故意留出的缺口一哄而散。


    但也有二三十人,表現得頗有膽氣,紛紛上前把陶定安護住。


    郭雄說道:“出頭之人,全抓起來!”


    這二三十人很快被按倒,用繩子反綁他們的雙手。


    “憑什麽捆我?”


    “我們是來問免役錢的,我們要見知府相公!”


    “知府在告示上用了大印,明文寫著不向百姓收錢,為什麽說話不算數?”


    “這楚州府還是知府做主嗎?”


    “……”


    一堆文官,站在城樓上,看著城外的鬧劇皺眉不已。


    當然,也有人麵色如常。


    “把城門打開。”聶問對駐守城門的士兵說。


    總兵李江快步走來,嗬斥道:“還愣著作甚?”


    城門開啟,聶問負手而出,郭雄正押著百姓過來。


    聶問攔在城門口:“郭都指,告示是我讓張貼的,這些百姓也是來問我的。他們一沒偷、二沒搶、三沒帶兵器,聚集之地又位於城郭廂坊,你沒有理由抓他們,也沒有權力抓他們。”


    郭雄有些生氣,質問道:“這裏不僅是府城,更是省城!閣下身為知府而已,若是鬧出亂子,你擔待得起嗎?”


    聶問指著那些被抓的百姓:“此皆我治下之民,我相信他們不是歹人。若是真出了亂子,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


    郭雄沒有說話,而是站在原地死盯著聶問。


    聶問卻懶得再理他,回頭看向站在城樓上那些官員。


    右布政使張肅率先下樓走來:“且帶去布政司衙門吧。”


    很快,按察使黃士廉也現身:“想來隻是一些誤會,且帶去按察司衙門問話。等誤會解除,悉數放歸家中。”


    聶問說道:“免役錢恐怕另有隱情,多半不是誤會。”


    “必是一些胥吏搞錯了,他們大多不識字。”黃士廉說道。


    張肅走到城外更遠處,朝城樓上作揖:“茲事體大,請楊布政做主。”


    一直不表態的左布政使楊諳,此刻在張肅、聶問身上來回掃視,似乎想知道這兩人是否已攪在一起。


    其餘參政、參議、判官、曹掾之類官員,紛紛往後退了半步,明顯不想摻和進去。或者說,他們不知道事情會鬧多大,打算先觀望觀望再發表意見。


    按察副使兼學政官馮亮,此刻也跟著後退,但表情帶著驚懼之色。


    左布政使楊諳,已然變成中心焦點,他被迫說道:“全部帶去按察司詢問緣由。”


    右布政使張肅問道:“若有刑案,自該帶去按察司。但這些百姓隻是對政令有所疑惑,既然我們兩位布政使都在,不是該把他們帶去布政司嗎?為何不問緣由就當成犯人處置?”


    楊諳麵不改色:“那就帶去布政司。”


    突然,一身布衣的燕燾,從城外廂坊的街角走出,手持禦史官牌朗聲說道:“督察院燕燾,奉命巡察淮南,請允許在布政司旁聽。”


    楊諳終於變了臉色,但瞬間就恢複從容,作揖說道:“燕禦史請吧。”


    聶問卻是麵露微笑,仿佛老朋友見麵一般,語氣十分隨意的問道:“就你一個?”


    燕燾說道:“來了六個,分散在淮南各地。”


    兩人並肩而行。


    進城之後,聶問低聲說:“你這次若是立下大功,千萬別學我轉治民官。難受得很,諸事皆不由己。”


    燕燾努努嘴:“你跟那張肅攪在一起了?”


    “那混賬一直想讓我出頭,”聶問說道,“爺們兒實在憋悶得慌,趁著征討大理索性把事情挑開。愛怎樣就怎樣吧,我頂多有失察之責,撐死了貶官一級而已。”


    燕燾笑道:“你得罪了那些人,今後想升遷可就難了。”


    “無所謂,升不動就不升了,念頭通達才最要緊,”聶問說道,“我們督察院出來的,還怕得罪人不成?就算轉了治民官,老子照樣敢挺直腰杆做事!”


    燕燾說道:“朝堂那邊,可能會吵得很凶。”


    “估計吵不起來,”聶問說道:“這次的事情,更像是在試探,李閣老還是很受官家信任的,而那位……已經退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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