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甲長們因為交稅和應役,經常私底下碰頭,有著屬於自己的小圈子。


    這些人最熟悉底層,四裏八鄉出了啥事,他們都非常清楚。


    隨著一樁樁案件捅出來,坐在旁邊陪審的左布政使楊諳,剛開始還麵色從容繃得住,但很快臉上就有驚容一閃而過。


    兩宋時期,戶籍在四川的楊姓之人,約占全國楊姓的四分之一。


    楊諳出自眉山楊氏。


    他最初屬於高景山的嫡係,高景山病逝之後,又倒向張根受到提拔。


    隨著張根退休歸鄉,此係漸漸演化為江西派,楊諳融不進去核心圈子,於是又朝著李含章靠攏。


    二十三年時間,楊諳從一個前宋舉人,穩步高升為淮南省左布政。他自然是有卓越政績的,否則李含章想提拔也難;而且非常清廉從不貪汙,每一次貪腐大案他都能躲過。


    隨著官職越來越高,楊諳依舊保持清醒,並沒有忘乎所以飄起來。


    在楊諳的掌舵之下,淮南省沒什麽大問題。人口越來越多,賦稅越來越多,工商業越來越繁榮,百姓的整體生活水平也在提高。


    這是一位合格的官僚。


    但他站得太高,一覽眾山小,隻能看到山巒輪廓,看不清山裏的花草樹木。


    楊諳知道楚州李氏有問題,他還好幾次派人傳話,讓李孝儉悠著點別亂來。他覺得楚州李氏世代書香,而且還有族人做首相,再怎麽搞事情也有底線,不會弄出那種捅破天的大事兒。


    比如陶定安最開始說的那些,放在楊諳的眼裏就都是小事。


    直至陶定安說出一樁案子,楊諳才終於明白難以收場了。


    “楚州有個沙河會,最初是一幫纖夫結社互助。後來有個叫姚光祖的纖夫做了會首,這沙河會就很快變了模樣,控製著從寶應到淮陰的運河。沿岸的苦力、船工、纖夫,都必須交錢入會,否則就找不到活幹。”


    “他們最初隻是欺行霸市,有‘貴人’提攜之後,開始做攔截商船的買賣。官船、漕船他們不敢攔,背景很硬的商船不敢攔,其餘的過往船隻都敢攔。”


    “他們每次都不會攔錯,曉得哪條船能惹,哪條船萬萬惹不得。被攔截的船隻,若不給錢就要倒黴。兩年前有一條商船失火,官府查出是船工打翻油燈引燃的,但跳河逃生的船員都說看到了歹人。這件事情早就傳遍楚州了,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我也認識一些船工和纖夫,據他們說,沙河會還幫忙走私淮鹽……”


    都指揮使郭雄終於忍不住,厲聲怒喝道:“一派胡言!我親自坐鎮省城嚴查走私,那沙河會怎敢在眼皮子底下運私鹽?難不成,末口鈔關的官吏也幫著走私?”


    分管商稅的淮南省參政趙墩連忙說:“別的我不清楚,末口鈔關不可能幫忙走私,禦史若不信隨時可以嚴查。”


    陶定安已經徹底豁出去了:“確實跟鈔關沒有牽扯。入了沙河會的纖夫和苦力,會在走私船過鈔關之前,就分批把私鹽帶回家裏,夜裏從野外繞過鈔關,在沙河鄉的沙灣村重新裝船。那裏的村民都知道這事,有時候為了趕時間,甚至會雇傭村民幫忙裝船。”


    “小民的家在末口鄉堰河村,隔壁就是沙河鄉沙灣村,小民的妻子也是從那邊嫁過來的。有一天晚上,小民走親戚住在嶽父家裏,親眼看到那些人在河邊裝船。”


    燕燾問道:“淮南鹽價便宜,肯定不可能在本地銷售。他們費這麽大勁走私,你可知道最後是賣去哪裏?且換個說法,走私船是去北邊還是西邊?”


    “往西邊去的。”陶定安說。


    “那就是賣去河南或兩京。”身為禦史的燕燾,都被這事兒給嚇了一跳。


    為了保證各產鹽區協調發展,食鹽生產出來不能隨便亂賣。


    河南省和洛陽、開封,那屬於魯鹽的銷售區。


    這些家夥走私食鹽,而且還往河南方向運,已經違背了朝廷的食鹽專賣製度。


    而淮南省的各級官員,隻要不把自己牽扯進去,就算知道了也會睜隻眼閉隻眼。因為這有利於淮南經濟發展,甚至惠及淮南的許多商賈和百姓,至於吃虧的當然是山東鹽商和鹽工。


    左布政使楊諳,此刻表情平淡,內心卻是翻江倒海。


    他以為李孝儉隻是攔截商船收點過路費,萬萬沒料到那些家夥膽大包天,竟敢殺人越貨和走私食鹽!


    楊諳對錢財並不過份看重,認為隻要夠用就可以了。


    他直至現在也想不明白,李孝儉靠著運河撈了那麽多,為啥還鋌而走險收取苛捐雜稅?征收免役錢的影響太壞,涉及的老百姓太多,稍不注意就要鬧出大事,而所得錢財還不如多走私幾船食鹽。


    收益低,風險大,李孝儉不缺那點錢,非要伸手是為了什麽?


    這種行為在楊諳看來,就像一個家財萬貫的富人,硬要跑去搶乞丐討來的剩飯,而且那乞丐手裏還拿著刀子。


    還是那句話,楊諳爬得太高,已經脫離基層了。


    李孝儉並非一個人,而是代表一個群體。


    李孝儉自己或許看不上那幾個錢,但跟他同流合汙的官吏卻饞瘋了。此人黑白兩道通吃,想收手都收不住,他雖然已經吃飽了,但底下的人還餓著肚子呢!


    就像殺人越貨這種事兒,李孝儉是嚴令禁止的。


    可某位客商太不給麵子,把沙河會的老大給得罪了,沙河會一怒之下燒船搶劫。李孝儉對此能怎麽做?也就事後把人叫來怒斥一通,然後動用人脈給沙河會平事兒,畢竟他還要依靠沙河會走私食鹽。


    而這次違規征收免役錢,也不是李孝儉本人發起的,是府縣兩級那些胥吏在搞事兒。


    聶問派人廣貼告示之後,李孝儉已下令不得亂來,府縣兩級官員也嚴厲斥責。可那些“窮”瘋了又膽大包天的胥吏,卻根本不聽上頭的訓誡,還逼著大戶把錢送到李孝儉的家裏。


    李孝儉閉門不收,諸多大戶被嚇得更厲害,直接跪在李家偏門外哭嚎。


    他養的狗太多,繩子又拴不住,總是出去亂咬人。


    他當然不是冤枉的,因為這些狗的囂張氣焰,就是他經常放出去咬人而養成。


    以前咬傷咬死無數人,都沒有獲得應有懲罰,於是那些狗就產生錯覺,不管怎麽亂咬都有主人罩著。他們的主人是萬能的,沒有不能擺平的事兒!


    燕燾扭頭看向楊諳。


    楊諳雙眼一閉,開始想著怎麽抽身。


    他是個真正的清廉官員,對家人也約束極嚴,完全不怕被禦史調查。但省城和省府爛成這個樣子,他身為左布政是有失察之責的,估計至少也得被貶官兩級以上。


    右布政使張肅嘴角微微上翹,隨即恢複嚴肅道:“燕巡察,我手裏還有一些人可用,李總兵也是可以協助辦案的。至於府縣兩級官吏,恐怕都得回避才行,按察司更是需要回避此案。”


    燕燾朝著李江拱手:“李總兵,請借兵一千。”


    李江說道:“需要兵部公文,王命旗牌也可。”


    燕燾說道:“我立即給督察院發電報,由督察院稟報陛下。”


    “那我等著。”李江說道。


    李江調來淮南僅僅半年時間,他跟這邊牽扯不深。


    他是李寶的人。


    而那個郭雄,卻是張廣道的人。


    看著燕燾和李江前往電報局,黃士廉、郭雄隻覺兩眼發黑。他們完蛋了,涉案實在太深,走私食鹽他們也有份,還幫著李孝儉擺平刑案。


    一堆官員在布政司等著。


    大概過了三個小時,燕燾回到布政司:“沒請到兵部調令,但請來了王命旗牌,李總兵已去調兵協助查案了。另外,三法司不會來淮南查案,但借調了山東、南京的按察司官吏。此案頗大,案情也複雜,可能會查好幾個月。南京有一位按察副使,會暫代淮南按察使之職。”


    黃士廉差點直接暈過去,他被原地卸任待查了。


    燕燾又說:“左布政使楊諳,立即回京麵聖。右布政使張肅,暫代左布政之職,不得耽誤移民之事。若有府縣官員涉案被查,張肅有權臨時委任相應官員,以保證移民工作順利進行。”


    “啪!”


    一個響聲傳來,眾人扭頭看去。


    卻是按察副使兼學政官馮亮,見燕燾回來了起身迎接,坐回去時卻一屁股坐空。慌張之下,他抓住椅子扶手,連人帶椅翻倒在地。


    燕燾皺眉道:“馮副使專管淮南學政,難道這裏的科舉也有事?”


    “無事,科舉無事。”馮亮連忙否認。


    燕燾說道:“如果有事,還是自首吧,可以減輕處罰。真等我們查到頭上,到時候對誰都不好。”


    馮亮哭喪著臉:“那……那我自首。科舉並無徇私舞弊,就是官學的外舍生(自費生),每人額外多交了一筆錢。還有,外舍升內舍的考試,也稍有一點點問題。”


    燕燾笑道:“小事而已,更何況閣下還自首了。隻要金額不大,頂多罷官、退贓、罰款、坐牢而已。馮副使受賄貪贓得不多吧?”


    “不多,不多……”馮亮真的快哭了,他其實膽子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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