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東溪園。


    朱銘帶著皇室成員,集體跑去皇家園林裏避暑,順便還帶了一部電台和發報員。


    說是避暑,其實也要辦公的。


    李含章奉詔前來東溪園覲見,他坐在湖心涼亭中等待,入眼是隨風搖曳的碧荷,以及那剛露尖尖角的花骨朵。


    老家的事,他已知道了,但不清楚細節。


    自從讓兄長回去分家,並且遷徙戶籍之後,李含章就與家族沒有聯係。


    很多漢語詞匯,那都是有來曆的,隻因用得久了而習以為常。


    就像朱銘的第一個年號“複興中華”,此時的人們並不覺得俗氣,而且省略為“複興”、“興華”都有其他含義。


    “太陽”也是一樣,幾百年後的人們,肯定認為是個尋常稱呼。


    那為什麽月亮的口語,不是“太陰”呢?


    而且還越來越通俗,明朝都叫“月明”,到了清朝就叫“月亮”。


    從月明到月亮的名詞衍化,才是通俗化、口語化的正常趨勢。


    太陽的口語稱謂衍化,竟然從通俗變得高雅,反而是違背語言發展規律的。


    因為日、入、直三個字同音,“直娘賊”和“入娘的”這種粗鄙之語,可以直接用“日”字去代替。


    甚至罵人的時候直接簡化為一個字:日!


    於是宋元時期的口語“日”、“日頭”,漸漸在明清兩代被更文雅“太陽”取代。


    你如果在宋代指著天空說太陽,跟指著夜空呼喊太陰沒區別,屬於措辭文雅的不接地氣行為。因為大家平常都喊日頭,就連詩詞裏也多用日頭。


    “分家”我們習以為常,但這個詞也是有來曆的。


    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合起來即為國家。


    “家”特指士大夫的封地,也可以叫采邑。


    諸侯的子孫後代繁衍過多,以前的封地難以支撐,於是就得分家另尋出路。


    留在原地的叫宗子,分家出去的叫支子。


    按照周禮“支子不祭”,也就是分家出去的支子,沒有祭祀老祖宗的權力。


    禮崩樂壞之後,有的支子開始喧賓奪主。


    再後來,支子也能祭祖了,但通常還是恪守著周禮:分家單開一堂,開堂者為支係始祖,子孫後代不會再祭祀主宗遠祖。


    李含章的“分家”行為,屬於真正的“分家”,而非簡單的換一個戶口本——俗語當中的分家,應叫“分產析戶”,祭祀保持不變。


    一般來講,本人遷徙不會直接分家,因為這屬於數典忘祖的“不孝”行為,通常是遷徙之後三四代才正式分家、另祭始祖。


    被魏良臣強行遷去湖南的江西大族,目前沒有一個分家的,全都屬於正常的析戶,他們有遙祭祖宗的權力。


    李含章比較狠,直接切割了,因為他料到老家要出事兒。


    現代人自然覺得沒什麽,甚至還認為他鑽空子。


    但站在古人的角度,李含章是背棄了祖宗,他目前處於“無祖可祭”的狀態。


    他不能以正規禮儀遙祭祖宗,隻能以支子的身份,回鄉參與主宗的祭祖活動。


    而且,他在分家之後誕下的子孫,沒資格進楚州李氏祠堂,頂多在續族譜時附錄一筆。


    如此行為,若是放在漢唐宋三朝,能被禦史彈劾到直接罷官、永不錄用!


    無祖無父之人,你還指望他忠君嗎?


    這種事兒說出來,根本沒人相信。李含章沒有故意宣揚,隻是上報給皇帝,並且告知了吏部。楚州李氏當然也藏著掖著,他們還要沾首相的光呢。


    所以,李含章有什麽好怕的?


    “拜見官家,拜見太子!”李含章猛地起身作揖。


    “坐吧。”


    朱銘自己也帶著太子坐下,隨口來一句:“你那族侄自盡了。”


    “是他咎由自取。”李含章說道。


    他對李孝儉非常厭惡。


    兩人雖然隔著輩分,但年齡相差不大,少年時還經常一起玩。


    那個時候的李孝儉,雖然學問不好,但人品還不算壞,也有過痛罵奸臣的熱血。


    直到前些年,有族中長輩給李含章寫信告狀,痛斥李孝儉敗壞李氏家風,他才發現自己的族侄兼少年好友變了。


    旁人不知道,李含章其實多次派人,暗中回鄉告誡李孝儉收手,而且召集族老們商量處理。


    但李孝儉一脈,才是楚州李氏的宗子嫡係,李含章反而屬於李氏宗子旁係。


    李孝儉每次都表麵答應,賭咒發誓說要好生做人。


    這家夥不斷捐贈錢財和土地做族產,又掏錢聘請名師教導李氏子孫,還扶持那些家境困難的李氏族人。


    漸漸的,大部分楚州李氏族人,竟然覺得李孝儉是大好人,甚至把他選為了李氏族長!


    而李含章的所作所為,反成了隻顧自己、不顧家族。


    麵對諸多族人的抱怨,李含章終於下定決心與家族切割。


    朱銘說道:“你那族侄夠能折騰的,淮南省按察司衙門,從上到下都爛完了,恐怕找不出幾個好人。就算有個別官員不貪,肯定也被排擠得做不成事。都指揮使司也爛得差不多了,至少從鹽運河到漕運河一線,那裏的駐軍和漕軍都在搞走私。府縣兩級官吏,官員至少爛了一半以上,吏員估計全是貪贓枉法之輩。淮南三司官員,具體有多少犯事很難判斷。”


    李含章聽得瞠目結舌。


    他讓兄長回去分家的時候,李孝儉還遠遠不如現在囂張。當時的淮南省官場,也比現在清白得多,否則曆次嚴打早就暴露了。


    這才又過去幾年啊?


    居然把淮南省官場給腐蝕得七七八八!


    那腐化速度不是“1+2”,而是呈幾何倍發展。尤其是最近兩三年,隨著沙河會不斷壯大,好多胥吏紛紛加入幫會,就連李孝儉也攔不住“黑白融合”。


    按照李孝儉的本意,胥吏是胥吏,幫會是幫會,黑白兩道互相配合。


    結果呢?


    不斷有幫會分子被聘為皂吏,不斷有吏員兼做幫會分子。


    黑白已經不分了,新上任的官員,很容易稀裏糊塗就被拉下水。


    老家鬧得那麽大,李含章就算分家切割也難辭其咎,他站起來端正作揖:“臣請退休養病。”


    朱銘說道:“首相你先繼續做著,加官全部剝奪,官銜削去三級。”


    這個處罰,讓李含章慶幸而又失落。


    除了首相官職外,他的各種榮譽頭銜直接被擼光,官銜也變得在內閣裏麵墊底。


    外行人或許覺得這是自罰三杯。


    但真正躋身官場的,卻知道每一個職務,不管是虛的還是實的,那都代表著榮耀與權勢。


    對李含章本人來說,這也是一個危險信號。


    下次再出紕漏,可能就要罷相了!


    幸好他跟家族切割得早,否則這一回的處罰結果,肯定跟翟汝文一樣直接退休。


    陪皇帝、太子遊了一陣東溪園,李含章躬身告退。


    看著還有點迷糊的太子,朱銘問道:“沒弄明白?”


    朱洋作揖:“請父親明示。”


    朱銘詳細解釋道:


    “李含章以前掌控過吏部,又年紀輕輕入閣,擔任首相也是好多年。他的門生故吏遍天下,可吏部尚書被我換了好幾個。再加上那幾次嚴查貪腐,官員變動極大,新冒出頭的官員,跟李含章的門生故吏衝突嚴重。”


    “幾大文官派係的首領,其實不想再起波瀾,至少是不想主動挑事的。但他們各自派係的官員,為了升官會推著他們走啊。不鬥也得鬥,否則怎麽做派係首領?這次的事件,無非是把暗中爭鬥,變成了擺在台麵上的明鬥。”


    “謀劃之人,便是那淮南右布政張肅。他是你爺爺的人……”


    “祖父?”朱洋大驚。


    朱銘點頭:“你爺爺退位做太上皇,很多人痛哭勸阻,其中一些是真心在勸。張肅是前宋宰相張商英的侄孫,以前做過西鄉縣的主簿,他最先發現大明鄉有問題。但因為被處處掣肘,並未對大明鄉造成損失,反而跟你爺爺有了交情。”


    “如果你爺爺還在位,張肅早就升到中樞了,至少也是一個左侍郎,距離尚書隻有一步之遙。但你爺爺退位了,他兜兜轉轉升得很慢。他謀劃捅出淮南案件,一是想把左布政使趕走,自己趁機暫代職務,負責淮南移民撈取政績;二是幫助梁異攻擊李含章。”


    朱洋點頭說:“梁閣老是祖父的嫡傳大弟子,聽說差點成為祖父的義子,他確實是這個派係的首腦。但就算李首相被罷免職務,內閣排在他前麵的也還有兩位,怎麽也輪不到他啊?”


    朱銘笑道:“排在梁異前麵的閣臣,一個是張鏜,一個是陳東。張鏜雖是文人,但他出身軍伍,還曾領兵打過仗。如今兵部和樞密院,皆被武將掌控,張鏜是不可能做首相的。同樣的,陳東出身督察院,另一位閣臣魏良臣也出身督察院。督察院的勢力過大,就連左都禦史都被我換了。兩位禦史入閣,難道還能讓其中一個做首相不成?”


    “父親如果親自任免首相,誰做這個位子都可以。”朱洋說道。


    朱銘微微搖頭:“強行任命首相當然可以,這是皇帝的權力。但武人勢力不得過重,否則那幫軍將很難壓製。而禦史出身的陳東和魏良臣,他們得罪了太多人,一旦做了首相,會激化文官派係的矛盾。”


    朱洋說道:“那他們這輩子都不能做首相了?”


    “當然不是,”朱銘說道,“兵部尚書或者樞密使,若有一個職務由文官擔任,張鏜做首相也是可以的。陳東和魏良臣二人,若有其中一個病故或退休,另一個做首相也是可以的。”


    朱洋仔細思索一番,作揖道:“多謝父親教誨。”


    朱銘還有一句話沒說,他懷疑張鏜也牽扯其中!


    張鏜是副相,會沒想過再進一步嗎?


    張鏜和李寶勉強可算同鄉,兩人的私交極好。淮南總兵李江,又是李寶的心腹。


    張鏜、李寶二人,有沒有可能順水推舟,一起拆李含章、張廣道的台?


    畢竟,淮南都指揮使郭雄是張廣道的人。如果把李含章、張廣道一起搞下去,張鏜就有了做首相的資格!


    張鏜雖然代表武人進入內閣,但執掌兵部的張廣道,卻是張鏜升任首相的拖累。


    對於這些亂七八糟的爭鬥,朱銘並沒有特別生氣。


    小學生競選班長都有明爭暗鬥,更何況是偌大一個國家的宰相權柄!


    這次的淮南貪腐案,僅僅是一次試探性進攻。


    不管張鏜有沒有親自下場參與,他跟張廣道之間都肯定變成仇敵。


    再怎麽鬥,隻要守規矩即可。


    誰敢把朝堂矛盾延伸到戰場,朱銘不介意殺雞儆猴,就算是開國勳臣他也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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