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到這種時候,高貞壽已是騎虎難下。


    他知道明軍很強,卻沒料到明軍如此之強。


    他知道大理兵很弱,卻沒料到大理兵如此之弱。


    強弱相遇打了一場,已出現奇妙反應——強兵愈強,弱兵愈弱!


    可不打又不行啊,一顆釘子釘在這裏。


    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正當高貞壽左右為難之時,一條快船從北邊而來,在滇池畔登岸過來報信:“相國,雲南賧、品賧、趙賧、白崖賧、喜賧等地援兵一起到了,總兵力有一萬四千多人,目前已在鄯闡城外聽候命令。”


    賧,是南方蠻夷對河流的稱呼。


    但在大理國這邊,其實可以通“甸”。比如普洱,又叫步日賧、步日甸。


    “讓他們全部過來。還有,五千鄯闡守軍、三千官渡守軍,各調一千來此增援,”高貞壽已經徹底豁出去了,“全軍回營休整,明日數萬大軍一起從四麵圍攻!”


    什麽圍三缺一,高貞壽通通不管。


    反正士氣高昂的明軍不可能逃,他必須發揮自己的兵力優勢,從山寨的四麵八方發起持續衝擊。


    臨近傍晚,一萬六千多兵,趕來增援高貞壽。


    統兵大將叫高開明,剛見麵就告狀:“相國,高量成那廝心懷不軌。我們從威楚(楚雄)府路過時,高量成非但不領兵加入,而且還聚兵將我們阻攔了半天!”


    “怎麽回事?”高貞壽眉頭緊皺。


    高開明說:“我隻是讓石鼓賧的首領提供些糧草,高量成硬說我們在他的領地縱兵搶糧。”


    高貞壽不再多問,隻吩咐道:“你們一路奔波,先去休整吧。”


    肯定是高開明的手腳不幹淨,沿途逼迫官員或首領給糧食,導致高量成找到借口聚兵阻攔。


    回到自己的帥帳,高貞壽憂心忡忡。


    他懷疑高量成想要趁機搞事兒,隻是不清楚高量成會怎麽搞。


    正常情況下,高量成會坐視他兵敗,然後跑來爭奪宰相位子,再帶兵加入戰場抵擋敵軍。


    但這次的敵人是明軍,可不是周邊那些蠻夷。


    高量成敢這樣弄險嗎?


    稍不注意就會弄巧成拙!


    高貞壽頓時生出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高量成那廝會不會早就投了明國?如果是那樣的話,一旦高量成在威楚(楚雄)出兵,那鄯闡(昆明)就將變得三麵受敵。


    一瞬間,高貞壽隻覺渾身冰涼。


    他把次子高壽護叫來:“你立即快馬前往威楚,讓高量成趕緊帶兵來援。就說……就說把我宰相位子還給他,隻有他才能指揮大軍趕走明賊。”


    高壽護驚道:“父親,宰相之位,怎可輕易讓給別人?”


    高貞壽說道:“若是不讓他做宰相,高量成極有可能投靠明國。到時候,北邊是明軍,南邊是明軍,東邊還可能殺來廣西明軍主力,西邊又是高量成那廝的叛軍,鄯闡城被團團包圍還怎麽打?”


    “若是高量成暗中做了明國內應,現在讓他來做宰相掌軍,豈不會直接帶著大軍和城池投敵?”高壽護說出自己的擔憂。


    高貞壽說:“他能重做宰相,就必不願意再投敵。”


    高壽護問道:“打輸了自然一切皆休。但要是高量成領兵打退明國,他肯定就此威望大漲,這宰相之位就跟我們家沒關係了。”


    高貞壽說:“先熬過去再說,明軍太強了。就算是眼前的幾千明軍,我也……我也沒把握打贏,更何況還有數萬,乃至是十多萬明軍未至。那宰相之位,暫時還給他又如何?總能找到機會奪回來!”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高貞壽的兵力不夠。


    而高量成掌握著整個威楚府,卻一直拖延不肯出兵來援,這樣打下去大理國沒有任何勝算。


    隻有把高量成的軍隊也拉過來打仗,才有可能扭轉戰局。


    畢竟,高量成做了那麽多年宰相,其麾下私兵的兵器鎧甲十分精良。


    等次子領命離開,高貞壽又叫來傳令官:“你安排信使去南邊,勒令溫富州、步雄部、羅迦部等各州部首領,讓他們把能打仗的青壯全召集起來,以最快速度趕往大吳籠那邊集結。誰不出兵,視同謀反!”


    次日,再戰。


    這個時候的大理兵力,已經增加到五萬人。


    甚至在騎兵的護送下,有數千兵轉移到西邊,跑去山寨和滇池之間的區域組織進攻。


    一開打,便是四麵猛攻。


    而且向各處派出督戰隊,還沒挨到第一道石牆就逃跑的,軍官帶頭逃跑就直接斬軍官,軍官未逃而隊伍潰散則全隊皆斬。


    第一撥攻勢被打退之後,一共八個中低級軍官被押來。


    “軍法處置!”


    高貞壽一聲令下,八顆腦袋落地,嚇得全軍駭然。


    又有一個攻山隊的殘存士兵被押來,這支隊伍的軍官沒有逃,但士卒潰逃導致軍官戰死。


    “全殺了,傳首各部!”


    一堆腦袋被砍掉,很快組織第二撥進攻。


    這次明顯不同了,各個攻山隊硬著頭皮猛衝,竟有一大半頂著子彈接近石牆。


    明軍開始有了正麵廝殺造成的損失:重傷一人,輕傷十餘人。


    其中,有十二人是被弓箭射中,有五人則被長槍戳到。


    “敵寇開始拚命了,”楊再興巡視了兩處陣地,對傳令兵說,“告訴諸將,下一撥敵軍被擊潰,狠狠的反衝鋒殺回去。一定要把敵寇給殺得膽寒,把敵寇殺得像昨天那樣怕死!”


    虎蹲炮也被分配下去,交給三處便於發炮的陣地。


    農祖興也受傷了,一支箭從腦袋掠過,擦傷了他的顴骨,射破了他的左耳。


    隱隱傳來的疼痛,讓農祖興更為興奮。


    狼兵血脈覺醒了。


    下方的敵軍頂著子彈越衝越近,旁邊幾門虎蹲炮還在等待時機。


    “開炮!”


    隨著炮聲響起,無數碎石子飛出。


    在慘叫聲中,農祖興聽到隊長在吹進攻哨。他跟隊友翻身越過石牆,穩穩跳落在山坡上,挺槍就怒吼著衝過去。


    “殺!”


    當麵之敵先遭火銃射擊,又被火炮霰彈轟擊,遇到農祖興他們的衝鋒,當即魂飛魄散轉身潰逃。


    “嗚嗚嗚嗚~~~~”


    農祖興持槍俯衝十餘步,連接戳翻兩個潰兵,突然聽到身後石牆上的軍號聲。


    他沒有理會。


    因為他是小兵,隻聽隊長的銅哨,隻看副隊長的令旗。


    如果隊長、副隊長皆陣亡,就按照軍銜高低選出臨時隊長,並盡量尋找附近的零散友軍,以最快速度重新編組為鴛鴦小隊。


    終於,隊長的銅哨響了,副隊長的令旗揮動。


    農祖興立即減速,又跑了幾步停下來。他們沒有繼續往前追,而是在隊長的帶領下,朝著側方正在攻山的敵人殺去。


    那裏的敵人已在崩潰邊緣,麵對農祖興等人的側擊,毫無懸念的瞬間被殺得潰逃。


    側麵陣地也響起軍號和軍哨,矮牆上的明軍紛紛躍出。


    一些繼續追敵,一些繼續側擊。


    各處陣地前的大理士兵,接二連三遭到潰敗,被明軍一路追殺至山腳處。


    鳴金收兵,戰鬥停止,戰場上時而傳來幾聲慘叫。


    “萬勝,萬勝!”


    山上的明軍歡呼呐喊,士氣越打越高昂。


    而山下的大理軍,則重新變得意誌消沉。用嚴酷軍法提振的少許士氣,因為這次潰敗而直接打回原形。


    高貞壽繼續讓督戰隊砍頭已經沒用了,不但不能提高軍隊戰鬥力,反而還會搞得怨氣橫生。


    接下來又組織幾次進攻,那些大理兵全都回到昨天的樣子。一支攻山隊隻被火銃打死幾人,連第一道石牆的邊都沒摸到,就驚慌呼喊著全隊一起潰逃。


    “相國,不能再這樣強攻了。”楊忠素騎馬奔至高貞壽麵前。


    高貞壽反問:“你有更好的法子?”


    楊忠素沉默。


    早在南詔國時期,楊氏就是僅次於段氏的大族,還被大理密教列為排名第二的高貴姓氏。


    如今雖然衰落了,但楊氏依舊世襲掌管會川府(會理、米易、會東),並且在老家東川郡(會澤、東川、巧家)的影響力也極大。


    眼下這五萬大理兵,其中六千是楊忠素帶來的。


    連續兩天猛攻山寨,楊忠素的部隊死傷三百餘,其部傷亡率已經超過5%。


    而且好多傷兵失去行動力,明軍喜歡在膝蓋後方的腿彎處補刀。亦有被子彈命中而未死的,鉛子打進肉裏已開始感染。傷兵營哭喊聲不斷,嚴重影響軍隊士氣。


    馬蹄聲再次響起,這次來的卻是張政。


    大理張氏主要分為兩支,一支出自三國時期的白子國王族,其後裔在唐代被封為建寧國王;另一支出自南詔國王族,始祖為細奴邏的兒子邏波海。


    眼前的張政,屬於前麵一支,他們在雲南已經傳承千餘載。


    張政昨日跟隨高開明馳援至此,他麾下兵馬僅僅隻有三千,其中五百兵被編成攻山隊輪番進攻。幾撥攻勢結束,這五百兵已經傷亡近百。


    如果有半點勝利希望,張政也都捏著鼻子認了。


    可如今明顯在讓將士們去送死,連山寨外圍第一道石牆都無法靠近。哪有這樣打仗的?


    “相國,還是撤兵吧,”張政建議道,“留幾千兵守住北邊的官渡城和南邊的吳氏鄔堡,剩下的都回到鄯闡城防守。眼前這支孤軍,難道還能攻下城池?”


    高貞壽反問:“如果北邊的明軍殺來,這裏的明軍如何處置?任由他們把鄯闡府的後方攪成一鍋粥?我麾下士卒,很多都家在鄯闡府各州部,他們不擔心自己的家人安危,他們還能全心全意作戰嗎?”


    張政說道:“不如我軍佯裝撤走,看能否把敵人引誘下山追擊。在平地作戰,總好過這樣攻山。”


    高貞壽開始思考佯退誘敵的可能性。


    緊接著,又有馬蹄聲響起,各部將領接二連三過來。


    誰都看明白了,這樣攻打山寨,根本就打不下來,打到最後有可能全軍士氣崩潰。


    遇到如此情況,最穩妥的辦法是圍而不攻,把山寨裏的糧草慢慢耗盡。


    可高貞壽沒那個時間啊,白祺、林衝的大軍就快殺到了!


    高貞壽看向眾將,不僅異姓將領不願再打,就連高氏諸將也消極避戰。


    眾將的態度,代表著軍心啊。


    一艘快船再度在滇池邊停靠,信使下船之後,立即騎上湖邊的戰馬,飛奔到高貞壽麵前報信:“相國,石城郡被明軍攻占了!”


    高貞壽大驚:“詳細說來。”


    信使說道:“石城遭到火炮轟擊,城牆出現裂口。城內蠻兵被迫出去野戰,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明軍打得全軍潰逃。等蠻部殘兵逃回城內,才發現偽羅羅國王、宰相皆死在亂軍之中,還活著的蠻部首領商議之後便舉城投降了。”


    “他們投降是什麽時候的事?”高貞壽問道。


    信使回答:“兩天前,逃出來的彌勒部蠻兵,一路快馬來到鄯闡求助,剛把話說完就累得暈過去了。前兩日蠻部使者來鄯闡和談時,石城郡蠻兵其實已經獻城投降,隻不過那蠻部使者還不知道。”


    高貞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如果北邊的明軍行動迅速,先頭部隊估計已在昆明百裏之內了。


    良久,高貞壽咬牙切齒道:“全軍撤回鄯闡府城。但還是要嚐試引誘一下,如果山寨裏的明軍追來,立即調頭將其在野外圍殲!”


    他把各部將領叫到一起,開始布置引誘戰術。


    楊忠素回到自己的營寨,把兄弟和兒子叫來:“高氏必敗無疑,連眼前的幾千明軍都打不過,難道還想打過北邊的數萬明軍?明軍是高氏的敵人,卻不一定是我楊氏的敵人,恐怕還是我楊氏翻身的大好時機!”


    楊氏世襲掌控整個會川府,又靠影響力實際掌控半個東川郡。


    在高氏專權的大理國,怎容許實控一府半郡的異姓存在?


    因此,高氏一直在持續打壓楊氏,東川郡就是高氏從楊氏手裏奪走的。隻不過楊氏在那裏的影響力太大,高氏子弟雖然擔任郡守,但很多事情還得看楊氏臉色。


    這樣的情況如果繼續下去,楊氏遲早要失去大權。


    比如在曆史上,高氏就趁著蒙古入侵,把楊氏的地盤全部奪走。從此楊氏不能再執掌一方,隻能依靠宗教身份默默發展,最後反而苟得四分之一的白族都姓楊。


    楊忠素繼續說:“我們的領地在會川府和東川郡,那裏在石城郡的西北邊。明軍拿下石城郡之後,隨時可能進攻我們楊氏的領地,所以必須早早的表明態度投靠大明!”


    “兄長,可以聯絡張氏。”楊忠嚴建議道。


    楊忠素微笑點頭:“不錯,張政肯定願意投明。”


    張氏被高氏打壓得更慘,他們的領地在洱海周邊,屬於段氏國主的直轄地。


    就連大理國皇宮,都是張氏家族主持修建的。


    高氏權臣架空段氏的過程,也就是打壓張氏的過程。


    曆史上的張氏子孫,直接當帶路黨投了明朝,世世代代做沐王府的家將。


    大理軍營各處都在忙著撤軍,片刻之後,楊忠嚴跑回來說:“兄長,張政願意舉義投明,問什麽時候動手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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