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端已經三十二歲。


    他二十歲中舉,也曾驚才豔豔。此後就屢試不第,連舉人身份都過期了,今年還要重新考舉人。


    這兩年跟著爺爺搬來洛陽,隻為拜訪京城名師,看學問能不能再長進一下。


    “我父兄、叔伯皆不在京,平時院裏空蕩蕩的,你們兄弟來了正好作伴,”陳端帶著他們來到後院,“賢弟的房間早就收拾好了,鋪蓋搬出來就能睡。你那四個健仆,可以睡在外間。”


    謝衍說道:“有勞十哥費心。”


    陳端笑道:“都是祖母安排的,我哪有恁地細心?”


    “那一定要拜謝老祖母。”謝衍說道。


    陳端說道:“你先收拾行李洗個澡,我跟你大兄喝茶等你。”


    謝宏也說:“十郎為人熱情,你還年幼得很,把這裏當自家便是。”


    “哈哈哈,這話不見外,我著實愛聽。”陳端大笑。


    謝衍確實想好好洗個澡,雖然火車高級車廂比較靠後,但開窗之後也是一路聞煤灰。


    他拜別兩位兄長,讓健仆把裝天平的箱子搬進屋,便開始翻找自己的換洗衣物。


    臥室之內,有個侍女正在鋪床迭被。


    侍女見到謝衍,連忙停下手中工作,屈身行禮說:“郎君萬福。奴喚作燕燕,住在隔壁夾間,郎君有事吩咐一聲便可。”


    謝衍拱手道:“有勞姐姐了。”


    燕燕大概十七八歲的樣子,生得不美也不醜,但做事極為麻利。她雙手抓著床單邊緣一抖,就已經鋪好了大半:“夥房已在燒熱水了,郎君若要沐浴還請稍等。”


    “不急。”


    謝衍拿出鑰匙打開箱子,檢查自己的天平是否受損。


    天平早已被拆解開來,每個部件都用絲綢包裹。絲綢之外又是棉花,再用棉布包在更外麵。


    如此反複墊棉,包裹了好幾層。


    箱子裏也堆滿了棉花,防備坐火車時顛簸磕碰。


    逐一拆開檢查,沒有什麽損傷,謝衍又把天平各種部件重新包裹起來。


    做完這些,謝衍起身回頭,見燕燕就站在旁邊。


    “郎君有甚吩咐?”燕燕問道。


    謝衍說道:“你去忙吧,熱水燒好了再叫我。”


    燕燕便行禮退下。


    大哥謝宏忽地走進來:“你那天平帶來了吧?”


    謝衍說:“都在箱子裏。剛檢查了一下,完好無損。”


    謝宏說道:“你那篇分子論文,是去年最後一期發表的。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在東西兩京著實引起巨大爭議。論文裏的觀點,大部分學者是全然反對的,少部分學者讚成一些、反對一些。”


    “有少數人讚成就不錯了,”謝衍感到很滿意,“長臂阻尼天平發明之後,化學家們有拿來驗證分子論的嗎?”


    謝宏說道:“化學我不懂,隻能盡量幫你打聽。那台長臂阻尼天平確實有用,聽說有不少的物理、化學實驗得到突破。但如果拿來研究分子、原子,似乎精度還是稍微差了一些。”


    “等我這台天平拿出來,他們就可以閉嘴了。”謝衍信心滿滿。


    謝宏笑道:“其實這個春節,還有一位學者,比你被罵得更慘。”


    謝衍好奇問道:“還有高手?”


    謝宏說道:“那位學者叫汪大慶,剛過不惑之年,在南京太學做教授,是研究數學、物理和天文的。他去年初就給數學期刊投稿,被反複退稿多次,氣得書也不教了,請假從南京跑來洛陽。”


    “然後就給他發表了?”謝衍問道。


    謝宏搖頭:“數學學會還是不給發表,說他的論文過於荒唐。汪大慶一怒之下,在洛陽找了一家印書行,自費把那篇論文印刷出來。然後拿到皇家學會和洛陽太學,逢人便發放贈送,論文內容引起巨大非議。”


    謝衍更加好奇:“他到底寫了什麽東西?”


    謝宏說道:“我數學不好,複雜的也不懂,好像是證明了幾何第五公設不可證明。又在此基礎上,推導出大量成果,自稱建立了一種星空幾何。”


    朱國祥、朱銘父子倆,畢竟不是專業的,許多基礎定理、公式都有遺漏。


    當年從拜占庭、法蒂瑪(埃及)、塞爾柱帶回大量書籍,其中就有完整的歐氏幾何。


    大明的數學家們通過整理,把歐氏幾何全盤拿過來,跟父子倆的數學進行拚接組合。


    歐氏幾何的五大公設,自然也在大明散播開來。


    前四個公設,都簡單明了。


    而就在去年,汪大慶證明第五公設有前四個公社推導。這不是最離譜的,他在證明的過程中,推導出一大堆反常識內容,還以此構建體係自稱創建了一種新幾何。


    簡單概括,就是掘了傳統幾何的根基。


    “他那篇論文在哪兒能弄到?”謝衍問道。


    謝宏笑著說:“今天我去參加文會,就被汪大慶塞了一份。他連春節都留在洛陽,竟跑去文科生的文會發放論文。”


    謝衍說道:“我想看一看。”


    “郎君,熱水燒好了!”燕燕在門外喊。


    謝宏起身說道:“你洗完澡以後,跟我去見陳尚書,還要跟他們一起吃飯。等吃過了晚飯,我就把那篇數學論文給你。”


    謝衍拿著換洗衣物去浴室,燕燕全程跟著,守在浴室外麵等待幫忙添水。


    沒有添水,謝衍就洗完了。


    他被帶去飯廳的時候,其他人早就到齊。


    除了陳端、謝宏,還有工部尚書陳文昭。以及陳文昭的老妻夏氏、老妾張氏。


    陳文昭的老家在陝西,其餘兒孫都沒跟來京城。


    謝衍那個死去的外公,當年跟陳文昭是同年進士,而且在同一個部門觀政實習。後來因為敢言直諫,兩人先後被貶去偏鄙之地。


    這關係說起來似乎很鐵。


    但其實並不怎麽親密,因為他們共處的時間,加起來也才半年而已,此後就各奔東西不怎麽見麵了。


    “晚輩謝衍,拜見老相公,拜見老夫人!”謝衍過去給三位老人行禮。


    兩位老夫人笑眯眯點頭。


    “快坐下吃飯,在家裏不必拘禮。”


    陳文昭也是笑容滿麵,招呼謝衍坐下說:“我與你外祖父是多年相識,雖然見麵的時間不多,卻也每年都有通信。他若能多活幾年,看到自己外孫十六歲就做碧玉學士,必然能夠老懷大慰、死而無憾!”


    謝衍謙虛道:“僥幸而已。”


    陳文昭開懷一笑:“我當年也是理進士。藥玉學士或許有僥幸者,碧玉學士並非僥幸就可以做的。”


    陳端趁機哄老爺子開心:“祖父年輕的時候,也在數學期刊發表過一篇論文。”


    謝衍連忙拱手:“失敬,失敬。”


    這是陳文昭非常得意的事情,他哈哈笑著擺手:“一篇普通的數學論文而已,不值什麽稱道,便連藥玉學士都沒混上。”


    謝宏說道:“那是老相公耽於公務,忙著忠君報國,沒時間研究數學。否則的話,到現在至少也是玫瑰學士!”


    陳文昭笑得更加開心,指著謝宏說:“你這廝機靈得很,頗有你外祖父的遺風。”


    謝衍問道:“外祖父不是為人嚴肅的道學之士嗎?”


    “他嚴肅個屁!有一次拉著我去……”陳文昭說到一半突然閉嘴,擺手道,“算了算了,死者為大,不講他當年的糗事。”


    謝宏和謝衍隻能微笑不語。


    誰還沒有年少輕狂過呢?


    陳文昭說道:“物理學會已經給工部寫信,講了你發現的阻尼現象。這個東西很有前景,尤其是運用到海船上,我已經簽字撥發研究款項了。”


    謝衍說道:“如果以後把樓房建到一百層,尤其是建在沿海有台風的地方,那麽高聳入雲的樓房也要用到阻尼器。嗯……防止大樓被風吹倒。”


    “哈哈哈!”


    在場之人聽得大笑,包括兩位老夫人也在笑。


    老夫人夏氏說:“把樓房建一百層,住上去的怕不是神仙。”


    老夫人張氏跟著說:“凡人倒也能住進去,就恐樓層太高不好爬。早晨從一百層樓下來,估計就該吃午飯了。再爬回一百層,正好吃晚飯睡覺。”


    這話說得逗趣,眾人又是一陣歡笑。


    謝衍也跟著笑。


    接下來都是拉家常,夏氏盯著謝衍左看右看:“一表人才,還學識不凡。可惜我家那幾個孫女,要麽已經嫁人,要麽有了婚約。”


    張氏說道:“秦家有兩個孫女蠻般配的。”


    夏氏連連搖頭:“不行不行。秦家那兩個孫女,都是瘋慣了的野丫頭。謝家六郎是皇家學士,應當配一個文靜賢淑的。”


    “邵家的小娘怎樣?”張氏問道。


    “哪個邵家?”


    “扶風邵家啊,三年多前回京,我們還去邵家做過客。”


    “我想起來了。邵家小娘確實不錯,文文靜靜,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孩子。改天我寫信幫忙問問,看邵家小娘是否有了婚約。”


    “……”


    兩位老夫人越說越起勁。


    陳文昭不樂意了:“婦人家隻曉得這些。謝六郎前程遠大,年紀輕輕急什麽婚事?”


    夏氏說道:“學問再好也是人,是人就要結婚生子。有了賢妻打理家中瑣事,謝六郎做學問也能更順心。”


    夏氏說完,還問飯桌上的三個年輕人:“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對對對。”


    “應該的。”


    “老夫人說得在理。”


    三個年輕人連忙順著說。


    夏氏這才把頭轉向丈夫:“你看吧,他們都覺得我說得對。”


    陳文昭懶得辯駁:“對對對,你都對。這是謝六郎的婚事,說不定他家早有安排,你就別胡亂給什麽邵家寫信了。到時候謝六郎家裏談妥一個,你該如何麵對那邵家?”


    夏氏語塞,不再說話。


    謝衍聽著挺有意思,這老夫妻三人都很隨和,而且沒把他跟大哥當外人。


    吃過晚飯,又閑聊幾句,眾人便各自回房。


    謝宏把汪大慶自費印刷發放的數學論文也拿來。


    謝衍回到自己的客房,就著燈光仔細讀起來。


    他高數學得不錯,幾何知識也還可以,但在數學專業的眼裏就是渣渣。


    汪大慶這篇論文,一上來就給出假設:通過一條直線外的一點,可以畫出多條平行線。


    即,假設一條直線存在多條平行線。


    謝衍當場看懵了,感覺腦子有點不夠用。


    很快他就意識到,這他媽不是歐氏幾何,這是傳說中的羅氏幾何。


    老子沒學過啊!


    隻在高中幾何教材裏,接觸過一點點粗淺概念。


    當時高中數學老師的興致來了吹牛逼,隨口講了幾個高斯和羅巴切夫斯基的小故事。


    謝衍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高中數學老師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找不到數學工具表達,最後還是靠羅氏幾何來解決問題。


    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但不妨礙謝衍覺得羅氏牛逼。


    這個大明的學術也太跛腳了,數學研究顯得有些過於超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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