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衍還沒走到校門口,就發現前方已是人擠人。不僅有許多學者,還有大量沒有離校的太學生。


    負責前導的宮廷侍衛,正在有條不紊的疏通現場。


    謝衍沒有再往前擠,跟著一群學生走到路旁樹蔭下。


    旁邊有個二十歲左右的太學生,本來沒把他當回事兒,餘光無意中掃到他的腰間玉佩,然後就一臉驚訝的看著他。


    太學生作揖行禮,態度恭敬道:“在下太學內舍生薛璨,不知這位學士尊姓大名。”


    謝衍還禮道:“謝衍。”


    “啊!”薛璨一聲驚呼,“你就是那個阻尼……”


    “還請低聲些,莫要驚擾旁人。”謝衍報以微笑。


    雖然平時就能在太學見到許多學士,但薛璨此刻顯得特別激動:“謝學士,我有好多同窗都在討論你那篇分子論文。雖然……雖然抱有懷疑態度的不少,但認為你那篇論文有道理的也多。”


    謝衍說道:“過些時候就能驗證了。”


    薛璨問道:“如何驗證?”


    “到時候你就知道。”謝衍當然不是為了裝逼,一直藏著天平不拿出來,是害怕橫生枝節出什麽意外。


    薛璨又問:“有人說謝學士在金陵讀太學,還有人說謝學士在成都讀太學,甚至有人說謝學士沒讀過太學。到底哪個消息是真的?”


    謝衍說道:“沒讀過。”


    “那謝學士出自哪位名師門下?”薛璨顯得特別八卦。


    謝衍說道:“太祖門下。”


    薛璨一怔,隨即啞然失笑。


    “玉光兄,你在這裏啊,教我們好找。”一個聲音響起,足足來了十多個太學生。


    薛璨連忙介紹:“你們來得正巧,這位便是謝學士。謝學士,這些都是我的同窗。”


    雙方互相見禮。


    這些學生,大部分都對謝衍很尊重,至少表麵上看起來很尊重。


    但也有兩三個例外,言語表情都很冷淡,完全不給謝衍好臉色。或許是出於嫉妒,又或許是受他們的導師影響。


    皇室隊伍終於過來,走在最前方的是儀仗隊。


    那些大戟和金瓜武士,一個個生得人高馬大,平均身高在一米八以上。而且,全身盔甲鮮亮耀眼,威風凜凜攝人心魄。


    亦有皇家火槍隊,肩上扛著火銃,修身製服顯得很幹練,步伐整齊劃一紀律性極強。


    傘蓋之下,葉太後牽著小皇帝走來,被一群太監和宮女簇擁著。


    “大長公主果然也在啊!”許多學者竊竊私語。


    大長公主是先帝最年幼的女兒,五十多歲了老來得女,因此對她異常寵愛。


    她身材高挑,穿著一件翠色長襦,下身是一條鵝黃羅裙。胸前挺拔雖不露溝,鎖骨下卻也白花花一片,伴著陽光反射看得人眼暈。高椎髻裝飾著玉蟬金雀,還有幾支步搖在晃來晃去。


    雍容華貴中透出三分淡雅,端莊秀麗中又有兩分嫵媚。


    謝衍的視線,在太後和公主身上來回移動。


    該選哪個呢?


    唉,好煩躁啊。


    上一次這麽難以抉擇,還是在初中的時候,因為選北大和清華的問題而苦惱許久。


    葉太後挺有味道的,西域混血,長得有點像馬爾紮哈……不對,是古力娜紮。


    但大長公主好高啊,肯定有一雙大長腿。


    “竟是長樂居士!”


    突然有人低聲驚呼,但能聽懂這句話的,肯定已經上了年紀。


    長樂居士,是女進士陶金鳳修道時的別稱。


    此時此刻,陶金鳳以宮廷女官身份,跟在小皇帝的側後方。


    那十幾個太學生,已經顧不上謝衍了,注意力全都轉到皇室成員身上。


    等宮廷隊伍完全走過去,道路兩旁的學者和學生才匯攏,跟在其後麵走向學校的大禮堂。


    禮堂有正常樓房的三層高度,但走進去才知道裏麵是空的,用一根根巨大立柱做支撐。


    這種立柱的木料,一般用來建宮殿。


    禮部官員和學會高層,一路陪同他們進去,今天就連禮部尚書都來了。


    小皇帝登基之後的第一場全國學術會議,必須搞得隆重些。


    那十幾個太學生,在禮堂外麵停下,無比羨慕的目送謝衍進去。


    有吏員守在門口查驗請柬,通過請柬編號對謝衍說:“謝學士的座位在倒數第一排。”


    “多謝指點。”


    謝衍直接往最後麵走,他能被邀請已是特殊待遇,開幕會議肯定別想坐前排。


    學者們陸陸續續進場,謝衍舉目四望,竟然看到有十幾個女學者。


    那些女學者不分什麽等級,全部被安排在葉太後和大長公主周圍。既讓兩位女貴人有了聊天對象,又把她們跟男人隔開以避嫌。


    全國範圍內,研究學術的女子其實很多。


    尤其是那些女神童出身的,因為有陶金鳳的前車之鑒,現在已經沒有女子奢望進士做官了。


    女神童一般在讀太學期間嫁人,能堅持到畢業的都極少。但是嫁人之後,還可以在家研究學問,訂閱各種學術期刊,嚐試著寫論文給學會投稿,又或者寫信跟朋友交流學術問題。


    或許是被家庭瑣事拖累,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私下研究學術的女子很多,能取得成果被授予學士身份的卻極少。


    今天出席大會的十多人,已經是全部的女學者,而且大部分是最低級的藥玉學士。她們跟謝衍一樣,屬於特邀學者,正常情況下沒資格參加。


    謝衍找到自己的座位,左手邊是個老頭兒,右手邊是個中年人。


    互相問候之下,謝衍才知道那老頭兒是濟南醫學院的教授。


    醫生得好好結交一下,保不準自己哪天就有疑難雜症,謝衍沒話找話的跟這老頭兒閑聊。


    忽地,門口方向一陣轟動,附近的學者們紛紛起身,但很快又被人給轟回去坐下。


    葉太後也牽著小皇帝站起來了,並且跟大長公主一起走向門口。


    皇家學會的總會長,拄著拐棍被人攙扶進來。


    這位老會長的輩分很高,就連鼎泰帝都是他的晚輩。他身為庶出宗室,並沒有繼承爵位,卻因學術成就一步步升為侯爵。


    當然,宗室身份肯定在起作用,純靠自己升不了那麽高。


    雖然學者的爵位不能傳給下一代,但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得到的。


    小皇帝被牽著去給老會長行禮。


    老會長笑得露出已不剩幾顆的牙齒,他寵溺的先摸摸小皇帝頭頂,又把手伸進懷裏摸出一顆糖,撕掉糖衣往小皇帝嘴裏塞。


    小皇帝明顯有些懵逼,扭頭看向母親。葉太後微笑點頭,示意兒子把嘴巴張開。


    又過一陣,開幕會議正式開始。


    率先登台講話的,是皇家學會的總會副會長。


    老會長早就不理俗務了,這個副會長才是真正管事兒的。他先感謝在座的所有來賓,又回顧這幾年的重要學術成果,展望一下未來的學術前景,並表示皇家學會永遠忠誠於皇帝。


    謝衍感覺這個大禮堂好牛逼。


    他坐在最後一排,台上講話的人,遠得五官都看不見,整張臉都是模糊的。但明明沒有擴音工具,講話的聲音卻能傳到最後排。


    這座禮堂,本身就是擴音器!


    或許是因為台下的貴人太多,副會長的發言不到十分鍾就結束,接著又請老會長上台講話。


    老會長顫顫巍巍被攙扶上去,聲音居然還挺洪亮:“鄙人老了,時日無多。今天這場盛會,是我臨時起意要辦的。想著在入土之前,見一見以前的老朋友,也見一見現在的青年才俊。”


    “我五歲開蒙,十七歲發表論文,今年將滿八十歲。這輩子大致上過得很順遂,也取得了一些不足稱道的小成就。我也曾經得意忘形過,還帶著學術成見批評年輕人。事後證明,是我錯了。”


    “最近就有兩位年輕學者,被大家批評得厲害。我想說一句,隻要不是能證偽的東西,就千萬不要妄下結論。我在這上麵犯過大錯,我連道歉的機會都沒有。被我橫加指責的那位學者,其學術成果被證實的時候,他本人已經病故好幾年。”


    “我能做什麽?隻能去他墳前上柱香。這件事已成胸中塊壘,一想起來心頭就堵得慌。總感覺自己做了錯事,盼著能早點死了,去泉下說一句抱歉。”


    “請諸君引以為鑒,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老會長講話完畢,台下一片掌聲。


    接著又請葉太後上台,葉太後擺擺手,似乎不願出風頭。


    這事兒早就決定了,主持人也是知道的,但邀請太後代表皇帝上台講話,就算不講也要走一個流程。


    終於,輪到禮部尚書嚴希德講話。


    這位直接從太祖太宗說起,逆向追溯到先秦時期,一直講到如今的學術界。就在人們以為他要講完的時候,他居然又聊起了國外的學術。


    嚴希德說:“十年前,我被外放去做印度總督,接觸過西方諸國的商賈,也了解到許多西方的學術進展。”


    “印度諸國不行,雖然他們離大明很近,但他們隻相信亂七八糟的神。”


    “天方諸國卻很開明,那些信沙漠教的國家,是非常尊重學者的。尤其是那幾個天方大國,都建了很多太學和圖書館,德高望重的學者可以直接做官。”


    “天方諸國的大學者,往往委托天方商賈,從大明訂購學刊運過去。防是防不住的,因為天方商賈又暗中委托了大明商賈。那些大明商賈見錢眼開,一本學刊能賣幾十塊銀元。賣一本還嫌賺少了,往往謄抄幾十上百份賣出。”


    “一本學刊在大明印刷,往往兩三年之後,就會出現在埃及的蘇丹圖書館。尤其是這二三十年,偷學大明學術的天方學者越來越多了!要不是沒找到煤礦,估計埃及連蒸汽機都有了!”


    謝衍聽得目瞪口呆。


    一個蒸汽朋克的大明還不夠,還要再整出一個蒸汽朋克的中東?


    當然,這有點杞人憂天。


    中東那些沙漠教大國,確實有著長遠的學術傳統。但那裏所有的學者,身份首先必須是宗教學家,一切都要以宗教為前提。


    而且,教育體係和學術體係過於落後,大部分的學術成果根本無法被運用。


    再加上隔三差五的戰爭,以及非常落後的生產力,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窮得很。


    而蘇丹們也更關注權力、戰爭和宗教,在表麵尊重學者的同時,又完全不聽學者的建議。


    倒是軍事技術追得很快,火槍、火炮都運用於海戰了。隻是礙於經濟和生產力,火器部隊的規模一直不大,僅作為殺手鐧在關鍵時候投入戰場。


    腐敗無能的晚清政府,還派學童到歐美留學呢。


    但這些學童又能改變什麽?


    不僅是中東沙漠教國家,就連拜占庭也能接觸到大明學術期刊,隻不過是從中東諸國那裏二手傳播。


    甚至連羅馬教皇都看過學術期刊!


    前前前前前任羅馬教皇,在讀到日心說的時候,立即給歐洲各國君主寫信,聯手封禁所有來自東方的歪理邪說。


    各國君主爽快同意,卻私底下找來自己看,因為大多數論文看不懂,他們才收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如今除了教皇國,整個意大利地區,都是神羅的地盤。


    意大利的幾大商業城市,有一些貴族已在悄悄研究東方學術。教皇越是禁書,他們就越要看,而且一點都不害怕。


    因為他們是神羅皇帝的子民,而神羅皇帝又跟教皇有極深矛盾。


    給教皇十個膽子,都不敢派人到神羅的地盤玩燒烤。


    神羅皇帝,其實已悄悄研究出火器。隻不過皇帝年紀大了,國內又矛盾一大堆,不想再主動開戰而已。


    下一任神羅皇帝繼位,必然要使用火器作戰,而且首先打的還是內戰!


    隻看有了秘密火器部隊,神羅是不是還會如曆史上那樣崩潰,霍亨斯陶芬家族是不是還會大權旁落。


    東學西漸,愈演愈烈。


    這個時空的西方曆史,必然變得更加麵目全非。


    不論如何,從意大利到拜占庭,再到中東幾個大國,有無數學者把大明視為“天國王朝”,把大明帝國視為他們的精神故鄉。


    他們仰慕大明的一切,而且編出各種各樣的故事。


    那些故事往往帶有政治隱喻,而大明永遠都是正麵形象。


    嗯,中世紀的《意林》。


    而且,大明太祖朱國祥,在各種故事裏的出場次數最多。


    朱銘反倒成了一個隻會打仗的君主,往往行事衝動不顧後果。這個時候,朱國祥就會站出來,用富含哲理的話來教育兒子,朱銘聽了訓誡連忙改正錯誤。


    那些編故事的西方學者,一個個都蔫兒壞呢。


    他們自比朱國祥,把君主比作朱銘。那些故事的中心思想,無非就是老子教訓兒子,也是他們在教訓自己的君主。


    比如說,朱銘有一天色心大起,騎馬衝出皇家城堡,跑去自己的直轄領強搶民女。


    關鍵時刻,朱國祥出現了,一番言語就讓兒子改邪歸正,從此下令全國的貴族都不準強搶民女。


    於是乎,大明天國的女孩子,平時可以隨便出門,根本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這種故事編多了,朱銘的形象就很奇怪。似乎各種壞事都做了一遍,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卻又是一個知錯能改的明君。


    亂七八糟的小故事越傳越廣,就連民間婦女都用朱銘來教育兒子:“很遠的東方有個朱神符,小時候就像你這麽胡鬧。後來他聽爸爸的話,改正錯誤就做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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