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這場爭論,發生在食堂門口,當朱銘予以反擊時,已經有二十多人在圍觀。


    閔文蔚哪還有臉去吃飯?


    他命人把飯菜送到自己宿舍,又邀請陳淵去宿舍裏喝酒暢談。


    這位山長,對學生嚴格,對自己也嚴格。


    他不讓學生的仆人住在書院,也不讓自己的家人住在書院。整整二十年,他都居住在學校宿舍,妻子在世時還經常下山,等到妻子去世之後,直接把書院宿舍當成自己的家。


    他還經常自比大儒胡瑗,胡瑗求學泰山十年不歸,收到家書若見“平安”二字,不看完就直接投入深澗之中,免得被家事影響了向學之心。


    閔文蔚覺得自己也該如此——這是個腦子有坑的端正之人!


    離得食堂遠了,路上沒啥學生。


    閔文蔚終於忍不住說:“此子年少而通經,天資可謂上乘。若是墜了邪道,今後高居廟堂,恐怕又是蔡京之流。”


    陳淵本來不想摻和,沒必要因為一個學生,就得罪洋州書院的山長。但此刻不吐不快,問道:“閣下可知,那朱成功先前態度恭敬,連說了兩三個‘晚輩謹記’,為何最後又突然出言頂撞?”


    閔文蔚道:“這樣的學生,俺見得多了。初時態度恭敬,其實都是裝的,心裏根本沒聽進去。他越是如此,就越該嚴厲斥責,定要讓他把話牢記於心。此時不糾正,難道等他枝繁葉茂了再去糾正?”


    陳淵聞言頗為無語,歎息道:“此子出言頂撞,是因‘心思奸邪’四字,閣下說得未免太過了。”


    “規勸學生莫入歧途,難道有什麽不對嗎?”閔文蔚還沒意識到問題所在。


    陳淵隻得耐心解釋:“閣下身為洋州學院山長,乃洋州三縣之文宗,一言一行,當須謹慎。朱成功這等聰慧之人,難免心氣高又愛麵子。他被當眾斥責,還能保持恭敬,已是極為難得。可閣下說出‘心思奸邪’之言,卻讓他如何自處?他若是轉身離去,就被坐實了‘奸邪之徒’,今後還怎在洋州儒林立足?這是要背一輩子汙名的!”


    閔文蔚說:“他留在山上,好好修學,便一切無事,還能得到知錯就改的美名。”


    陳淵是徹底服了,他雖修習洛學,卻寧願與非議洛學的陸提學交往,也不願與閔文蔚這個洛學門徒為伍。


    太過霸道,不能容人!


    偏偏閔文蔚對此還不自知,覺得一切都是為了學生好。


    陳淵的老師楊時,雖然認為王安石有些觀點墮入邪道,但依舊毫不吝嗇的稱讚《三經新義》,說《尚新義》是古往今來對《尚書》的最佳注解。


    做學問就該這樣,對事不對人,就算對人也該合理褒貶,哪能將人一杆子打死?


    陳淵此刻非常確信,六十多歲的閔文蔚,修了幾十年洛學,那些學問都修到狗肚子裏了。


    洛學的真義,閔文蔚半點都沒學到!


    閔文蔚問道:“先生怎不言語?”


    當然是跟你沒活說,陳淵哭笑不得:“如今蔡京專權,有識之士皆義憤填膺。陸提學雖然非議洛學,有些想法墜入邪道,但他也是個品行端正的。吾等應該摒除分歧,一起對抗奸臣,而不是互相敵視。做學問應當包容,便有什麽異議,辨一場就好了。一場辯論不行,那就多辨幾場。天下士子無數,哪能人人都想法一致?”


    閔文蔚對此嗤之以鼻,並不認同陳淵所言。


    這是環境帶來的思想差異。


    陳淵出生於南劍州,那裏文風不盛,所學駁雜不純。後來拜師楊時,又在江南遊曆,接觸的思想亂七八糟一大堆。他要是容不得異見,早就被活生生氣死了。


    而洋州地形封閉,洛學漸漸占了主導,閔文蔚又半輩子住在書院。這裏沒人跟他唱反調,也不敢跟他唱反調,所以養成了霸道脾氣,認為自己修的乃是正道,跟他學術不同的便是邪道。


    ……


    食堂門口,白崇彥也在苦勸。


    “大郎何必如此,非要頂撞山長,”白崇彥歎息道,“山長乃洋州文宗,今日之事若傳出去,大郎的儒林名聲就毀了。”


    朱銘趁著人群還未散去,朗聲說道:“我不頂撞他,儒林名聲才是真的毀了。他說別的我還能忍,竟說我是心思奸邪之徒。第一次見麵,全是他在講,我話都還沒說兩句,便被斥為奸邪之徒,他難道能夠看穿人心嗎?”


    白崇彥無言以對,他也覺得山長太過分了。


    朱銘對周圍二三十個書院學生說:“諸生都來評評理,在下見了山長,態度一直恭敬。隻因得到陸提學器重,而陸提學又與山長學問分歧,我便被山長橫加斥責,還說我不聽教訓就是奸邪之徒。這是洋州文宗該說的話嗎?他在用言語道德綁架我,我隻有兩個選擇。要麽聽他的話,乖乖做他的弟子;要麽就轉身下山,坐實奸邪之名!我難道就非得做他的弟子嗎?不做他的弟子,不修他的學問,難道就是奸邪之徒?”


    書院學子,深以為然。


    以閔文蔚在洋州學界的地位,確實不該說那樣的話。


    令孤許也來食堂吃飯,剛才站在旁邊聽了半天,他勸說道:“成功兄息怒,山長也是一番好意。他對待學子向來如此,雖然稍顯苛刻,為人卻是極好的。以前上舍生也得交學費,是山長免了上舍生的學費。若有天資聰慧的貧寒士子,便讀外舍也不用交錢。這般優待學子,洋州找不出第二個。”


    朱銘冷笑:“當今的蔡相公,推行三舍法,也善待士子。不與他同路的,也斥為奸黨。”


    眾人愕然,竟無法反駁,因為閔文蔚的做法,實在是跟蔡京太像了。


    閔文蔚對陳淵說,朱銘如果不入正道,未來有可能變成蔡京。


    朱銘居然也對學生們說,閔文蔚做法類似蔡京。


    蔡京:關我屁事????


    白崇彥害怕朱銘越說越狠,連忙拉他進食堂:“先去吃飯吧。”


    食堂並不需要排隊打飯,見到空位子直接坐下。等一桌坐滿了,就有校工端來飯菜,每桌飯菜都是標準定量的。


    白勝、石彪以及白崇彥的書童,可以在書院暫住幾天,期間食宿全部免費。這個規定,也是在方便學子,因為難免家中有事,仆人要來送信什麽的,總得讓那些家仆吃飯睡覺。


    除了校長太過蠻橫,這洋州書院非常好,規章製度定得合情合理。


    畢竟都是年輕人,學生們雖然畏懼校長,不敢當麵頂撞,私底下卻該幹嘛幹嘛。他們久聞朱銘的大名,特別喜歡他那八首詩詞,此時飯還沒有吃完,就陸陸續續圍過來交流。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一個學生吟誦道,“此詩意象瑰麗,詞句渾然天成,頗有太白遺風。去年拜讀,直令在下五體投地,成功可在書院多留幾日,吾等正好請教辭章之學。”


    朱銘放下筷子,拱手微笑:“請教不敢當,互相切磋而已。”


    另一個學生說:“俺有一首舊作,還請朱兄雅正。”


    朱銘依舊微笑:“正欲拜讀佳作。”


    當下一邊吃飯,一邊跟學生們暢談。說完詩詞,又聊經義,漸漸已圍了三四十人。


    學生們發現,朱銘說話謙虛,並非恃才傲物之輩。


    再聯想到山長向來強勢,稍有過錯就嚴厲訓責,基本已經確定是啥情況。無非朱成功心氣兒高,受不得山長責罵,於是便在食堂門口吵起來。


    隻有少數學生,覺得朱銘不尊重師長。


    而大多數學生,都對朱銘的遭遇報以同情,因為他們也被山長罵過,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滋味。


    第二天,李含章也返校了。


    聽說朱銘跟山長吵架,李含章哈哈大笑:“大郎,你罵得好,這廝早該被罵了。”


    朱銘問道:“你怎不幫著師長說話?”


    “他隻是山長,又非我授業恩師,”李含章擠眉弄眼道,“這廝不得人心,許多授課教授,都對他的嚴苛極為不滿。他事事學聖賢,卻學不到聖賢精髓,還要讓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做。而且,他這道學是假的,罵人也是看碟下菜。俺入學一年多,就從來沒被罵過。”


    “因為伱是州判之子?”朱銘笑道。


    “然也,”李含章說,“他與陸提學吵架,陸提學也管不了他,因為洋州書院乃是私學。可這裏的知州、州判,卻能管到閔氏一族,他是萬萬不敢得罪的。隨便派人查查賬,都夠讓閔家的生意做不下去。”


    朱銘好笑道:“他若是連知州、州判也敢罵,我倒要對他另眼相看。”


    李含章又說:“你莫與這人一般見識,陸提學已經舉薦你,俺爹也舉薦你進太學。短則一年半載,長則三年五載,你是肯定可以進太學的。進了太學,天子門生,還看得上一個洋州書院?假以時日,你名滿天下,這位山長必為世人笑柄。”


    “確實。”朱銘其實早就不生氣了。


    被瘋狗咬一口,隨便打兩棍子便是,難不成還要咬回去?


    那個沙縣名儒陳淵,倒是頗合朱銘胃口,可以聽聽他講學問,看究竟是不是個虛偽之徒。


    朱熹一脈傳承自楊時,而陳淵又是楊時的開山大弟子。


    什麽程門立雪,純粹就是陳淵在造神。


    不造神不行,因為楊時晚節不保,都快八十歲了,還接受蔡京的舉薦去做官。並且,楊時還利用自己的學術地位,勸告洛學弟子不要彈劾蔡京。


    楊時死後,胡安國等人為其作行狀,全都提到了蔡京舉薦的事情。


    陳淵卻在刻墓誌銘時,把“蔡京”字樣通通刪掉,並且大肆宣傳程門立雪這種故事。


    朱銘穿越前讀《朱子語類》,書中詳細記述了這些事情,朱熹就事論事,並沒有給自己的祖師爺遮掩。


    說實話,朱銘有些敬佩楊時。


    楊時屬於真正的君子,他在蔡京名聲最臭的時候,不顧自身名譽接受蔡京舉薦。七老八十的人了,還是名滿天下的大儒,真的就是為了去做官嗎?


    做官之後,滿朝彈劾蔡京,楊時卻出麵周旋,真的是為了討好權貴嗎?討好不了的,反而自己惹一身騷,因為蔡京當時已自身難保。


    相忍為國而已。


    楊時隻是在調和派係矛盾,想為國家真正做點事情。


    但還是失敗了,蔡京離開朝堂,時局徹底失控,政治鬥爭更加激化!


    朱銘來到書院的第三天,陳淵開講,全校師生都去聆聽教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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