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相公,書院就在前麵。”


    帶領朱國祥上山的,是鄭胖子的書童,張廣道則跟在身邊做保鏢。


    朱國祥來到書院大門口,立即看到那副新換上的楹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


    朱國祥嘀咕道:“咋這麽眼熟?這才出門一個多月,那兔崽子就把人家的對聯給改了。”


    果然是屬哈士奇的,一放手就能搞出事來。


    開學之時,書童幫鄭泓把行李搬到書院,當天就下山了,因此不知道最近發生的事情。


    他甚至不清楚朱銘就在山上,此時帶路,直接將朱國祥帶去鄭泓的宿舍。


    《西遊記》早已看完,鄭胖子百無聊奈,就連課都懶得去上,正躺在宿舍裏睡大覺。


    他打算遛回城裏,書院實在不好玩。


    “小官人,小官人在嗎?”書童在宿舍門口喊道。


    鄭泓猛地躥起:“你來得正好,快來幫俺收拾東西,這書院實在是住得煩了。”


    書童說:“小官人,朱相公來了。”


    鄭泓換上一副笑臉,出門迎接道:“朱相公安好。”


    朱國祥抱拳道:“小官人好,犬子可有在此?”


    “在呢,俺帶朱相公過去。”鄭泓頗有精神頭,隻要不讓他讀書,做啥事他都開心。


    一路來到書院的貴賓宿舍,進了院子,便見五個粗漢正在練武。


    白勝放下槍棒,拱手道:“朱相公,張三哥,你們怎來了?”


    “過來看看。”朱國祥說。


    “朱大哥在藏書樓,俺這就去通報消息。”白勝撒腿便跑。


    不多時,朱銘拿著一本書回來。


    朱國祥已經在屋裏坐下,調侃道:“你這裏條件不錯,居然還有院落,比學生宿舍好得多。”


    朱銘朝張廣道拱手致意,挨著老爸坐下:“爹,伱不是要守著春耕嗎?”


    “已經安排好了,讓人盯著呢,我搭順風船過來看看。”朱國祥簡單解釋幾句。


    卻是朱銘帶著玉米紅薯下山,打算運去交給陸提學。這兩樣東西,加起來好幾十斤重,本以為可以搭乘白家的船。


    到了白家,才知道船隻無法過黃金峽,於是把玉米紅薯留在上白村,請老白員外幫忙留意過往船隻。


    沒成想,陸提學那邊先等不及了,專門派出官船帶著錢財,去大明村購買玉米紅薯種子。


    朱銘問道:“所以,你是搭官船過來的,種子已經運去給陸提學?”


    “對,順便把炒茶帶來。”


    朱國祥招招手,張廣道立即打開包袱,取出來二十多隻竹筒。


    朱銘欣喜道:“炒茶搞出來了?”


    朱國祥說道:“都是去廢茶山采茶做實驗,炒茶非常順利,就是火候還掌握不足,品控可謂是一塌糊塗。同樣的茶,同樣的鍋,炒出來好幾種風味。我帶來的,都是味道相對較好的,當做樣品拿來給洋州富商嚐嚐。”


    “茶葉的事情,先不忙說,”朱銘扭頭對張廣道說道,“院子裏有三個練家子,張三哥可去尋他們切磋武藝。”


    張廣道也不多話,轉身離開房間。


    朱銘又微笑著看向鄭泓,鄭胖子撓撓額頭,也帶著書童出去了,還讓書童把房門關上。


    屋裏隻剩父子二人。


    朱國祥問:“什麽事情這麽慎重?”


    朱銘說道:“朱院長,你成大儒了。”


    “啥情況?”朱國祥聽得一頭霧水。


    朱銘解釋道:“洋州書院來了一位名儒,我給他講了一些理論,還說是您老的思想主張。所以,你現在是大儒,可千萬不要露餡了。”


    朱國祥問道:“你到底說了些什麽東西?”


    朱銘用大白話來闡述:“民為國本,家國天下是由人民組成的,人民應該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老百姓日常使用的倫理和物品,都蘊含著大道。鑽研百姓日用可以求道,求道之後又該為百姓造福。我給那位名儒,講了雄花雌花的陰陽之道。又給他簡單闡述了浮力,接下來會忽悠他學習數學和力學。”


    “這個很好,”朱國祥微笑點頭,忽然又笑不出來,“你給人說,這些都是我提出的理論?”


    “對,我年紀輕輕,恐怕不能服眾。你年紀大,你的道理更有說服力。”朱銘說道。


    朱國祥一臉鬱悶:“我又不會古文,儒家那些道理,全來自義務教育階段。別人還是名儒,我怎麽去交流,怎麽能把謊給圓下來?”


    朱銘笑道:“朱院長,不要妄自菲薄嘛。理學延續到21世紀,早已融入生活的方方麵麵,你隨便說出一句話,都有可能把大儒給唬住。你隻需記住一點,你是世外高人,而且已經返璞歸真。別人要聊儒學,你就避而不談,隻把話題往農業、物理上引。你越是這樣,就越顯得高深莫測。”


    朱國祥琢磨道:“啥都不懂,又要表現得啥都懂,還不能讓人看出破綻。這個……我可以試試。”


    “走,咱一起演戲去。”朱銘起身往外走。


    院子裏有小泥爐,是專門留給貴賓煮茶的。


    朱銘讓白勝點火燒柴,自己打起一桶井水,父子二人圍著火爐等待觀眾登場。


    陳淵早就收到消息,仔細打理儀容之後,帶著親隨來到院中,拱手作揖道:“在下陳淵,見過朱先生。”


    朱國祥站起抱拳,微笑道:“請坐。”


    也不知是朱院長演得好,還是陳淵先入為主,隻覺朱國祥坐在那裏,便有如嶽臨淵的氣度。看似普普通通,其實沉穩內斂,還有些飄然物外,這修身的功夫,看來已達到返璞歸真之境。


    果然是隱世大儒!


    小爐裏的井水已開始冒泡,朱銘站起來擺茶盞。


    朱國祥輕輕拉扯袖子,很普通的窄袖布衣,便有了寬袍大袖的感覺。他拔出竹筒蓋,將茶葉倒進盞中,提起爐子就往裏麵衝水。


    隨即,朱國祥雲淡風輕道:“茶水稍涼即可飲用。”


    陳淵現在滿腦子問號,但又不便多言,難道要埋怨對方用散茶待客?隻能自己在心裏瞎想:用散茶而不用團茶,此君子甘於清貧也。


    朱銘說道:“陳先生,此散茶非彼散茶。家父自創炒茶之法,去其苦澀,留其清香。”


    陳淵不知道茶葉還能炒製,心中好奇之下,開口問道:“不用洗茶嗎?”


    朱國祥說:“心中幹淨,茶就不用洗。”


    茶真不用洗,那玩意兒不科學,純粹屬於商業炒作賣點。


    就在此時,閔文蔚聞訊趕來,眾人又是互相作揖。


    朱國祥提起爐子,給閔校長也泡了一杯。


    閔文蔚把朱國祥當做儒道雙修的高人,當即讚道:“以朱先生之能,竟也喝散茶,此亦修行也。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誌。品這散茶的苦澀,便是安貧樂道,正可鍛煉君子心誌。”


    朱國祥說道:“貧窮不是吃苦,鍛煉不來心誌。”


    陳淵明白,問道的時機來了,拱手說:“請先生明示。”


    朱國祥說:“貧窮易得,吃苦難得。食不果腹,衣不暖身,這是貧窮,天下百姓皆如此。然則,懂得吃苦,樂於吃苦,卻人間少見。”


    朱銘連忙捧哏:“吃苦有什麽不同?”


    朱國祥說:“有貧農二人,都是一般窮困,一般的辛苦種田。”


    “其中一人,晚上歸家,有點清閑時間,便躺在床上休息,或去村口聊些家長裏短。便有些餘錢,也買些好吃的,做兩身新衣服。渾渾噩噩,日複一日。他也受窮,但不懂吃苦。”


    “另有一人,稍有閑暇,便站在村學窗外聽書,又請孩童教其寫字。他在種地之時,不拘泥於祖輩傳下的方法,而是日日留心、時時觀察,力圖想些法子讓糧食收得更多。他有餘錢,買來禿筆和草紙,練習寫字,練習算賬。但他做的這些,似都無用,反而徒耗錢財與精力。村鄰皆笑其不自量力,給他取個綽號‘農相公’,就連家人也不理解他。他又要幹活,又要讀書,還被眾人孤立嘲弄。身累,心也累,依舊甘之如飴。這才叫吃苦!”


    “身之苦易吃,心之苦難熬。能受心之苦而誌不摧者,方是君子固窮之真義!”


    不就是裝逼嗎?


    朱國祥非常在行,而且一套一套的,心靈雞湯一煮就是一大鍋。


    閔文蔚拍手大讚:“此真君子也!”


    陳淵也佩服之至,說道:“君子固窮,這般解釋極妙。世上有許多士子,窮困潦倒卻不思進取,還以君子固窮而自欺欺人。他們若聽了朱先生此言,必然羞慚捂麵。”


    朱國祥指著漸漸降溫的茶水說:“此乃炒茶,與蒸茶不同。澀是雜念,苦是本味,猛火煎之,如君子在天地洪爐中修行。留苦去澀,存其本心,堅其誌向,是故君子之茶。諸君子,請吃苦!”


    朱銘都特麽聽傻了,他已經夠能扯了,沒想到老爸比自己更能扯。


    不愧是領導啊,恐怕以前沒少給學生熬湯喝。


    被朱國祥這麽一解釋,炒茶成了君子之茶,苦味變成了君子本心,吃苦也成了修身養性。


    就連炒茶的過程,都得到升華。茶是君子,炒鍋是天地烘爐,炒製茶葉就是君子在世間修行。


    那逼格,瞬間就上去了。


    閔文蔚特別喜歡這種心靈雞湯,而且打定主意,今後要講給學生們聽。他看陳淵不慣,也看朱銘不慣,可朱院長在他眼裏,卻是越看越順眼——不愧是大儒啊!


    閔文蔚自負是真君子,迫不及待端起茶盞,笑著說:“諸君子,請吃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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