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陳淵做完一道數學題,擱筆問道:“那閹人下山了?”


    朱銘踱步進屋,坐下倒水喝:“剛走不遠,卻不打算回京,似是還沒有耍夠。”


    陳淵譏諷道:“好不容易出京一趟,沒撈足油水怎願離開?怕要找個由頭勒索一筆。”


    “隻要別來敲咱們就好。”朱銘笑道。


    大宋官員,就沒幾個不貪的,高薪養廉隻存在於夢中,被太監勒索純屬狗咬狗。


    卻說付得祥被簇擁著下山,洋州、興道縣兩級衙門的差役相隨,負責開道的隊伍就排了二十米。


    一路敲鑼呐喊,那陣仗好不熱鬧。


    官吏們本要請太監去州衙,走著走著,付得祥突然問:“去年冬天,汴梁雪厚八尺,洋州這邊可曾下雪?”


    楊知州回答:“洋州積雪三尺。”


    付得祥又說:“官家有令,今後每年冬天,若遇暴雪天氣,各地濟養院須得收留無家可歸者。而且不拘限額,有多少收多少。”


    “官家真是仁德之君,”楊知州連忙吹捧皇帝,又說,“此令還沒發來,洋州官員並不知曉。”


    付得祥訓誡道:“這濟養院、安濟坊、漏澤園、舉子倉、慈幼局,乃官家之德政,乃蔡相公之恩義。汝等應該謹遵政令,莫要遺漏一個窮民。幼有所長,老有所終,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才是煌煌大宋之盛世圖景。”


    “中貴人所言極是。”楊知州附和道。


    付得祥猛地來一句:“去濟養院看看吧。”


    “這就去?”楊知州愣了愣。


    “此時便去。”付得祥微笑道。


    楊知州也沒當回事,抬手招來一個胥吏,低聲吩咐了幾句,把那胥吏嚇得麵如土色。


    胥吏快步跑到隊伍前麵,讓差役改變前進方向。


    然後,這廝中途悄悄溜走,以最快速度回州衙通知同僚。


    不多時,留守在州衙值班的吏員,把剩下的差役全叫上。他們沿街搜尋乞丐,或者抓捕頭發花白的路人,催促這些人趕緊前往濟養院演戲。


    接著又衝進街邊食肆,抓住廚子便走,勒令雜工趕緊挑著糧食肉菜跟上。


    上百個乞丐和老人,莫名其妙被帶到濟養院,吵吵嚷嚷就跟菜市場一樣。


    一個皂吏持棍毆打,總算打得眾人安靜下來。


    又有文吏大喝道:“爾等若再吵鬧,便抓去大牢用刑。都給俺聽好了,你們都是無家可歸的窮民,是官府給你吃喝住宿。隨便你們怎麽編,必須把話編圓了。若是答錯,全家流放充軍!”


    聽聞此言,乞丐和老人嚇得瑟瑟發抖。


    “脫衣服,給乞丐換上!”那文吏又喊道。


    吏員、差役們紛紛脫衣,沒穿公服的,把外衣脫掉。穿了公服的,把內襯脫掉,全部扔給乞丐換上。


    “來了,來了!”


    一個差役驚慌奔來,吏員和其他差役連忙開溜,轉眼就從後門跑得沒影兒。


    付得祥疾步跨進濟養院,走到一個老人麵前,和顏悅色問道:“老丈今年高齡?”


    老人心頭恐懼,已經不敢說話,生怕說錯了要全家流放。


    旁邊的文吏提醒道:“老人家,中貴人問伱多大年紀。”


    老人聲音顫抖道:“五……五十七。”


    付得祥又問:“家裏有幾口人?”


    “七……”老人猛地反應過來,“沒家,沒人,就俺一個。”


    付得祥再問:“每月可領多少口糧?平時可有肉吃?”


    老人不知如何回答,扭頭朝那些官吏望去,也沒個人提醒他,隻能硬著頭皮回答:“能吃飽,能吃飽。”


    付得祥冷笑:“你可知,咱是官家派來的,咱是替天子問話。你如果說謊,便是欺君之罪,要滿門抄斬的。知道甚是滿門抄斬不?就是先抄家財,家人全部砍頭!”


    老人嚇得渾身癱軟,噗通一聲跪下:“饒命啊!饒命啊!不是俺要說謊,是官府的公人讓俺說謊。”


    付得祥掃視一眼,頓時心頭大喜。


    在場的一百多個“窮人”,全部麵露恐懼之色,估計都是些臨時演員。


    楊知州和李通判臉色劇變,他們雖然曉得濟養院有貓膩,但萬萬料不到一個窮人都沒收養。


    去年冬天,他們還冒雪視察濟養院。


    不管是不是裝的,反正一副親民愛民的樣子。


    當時也沒發現什麽異常,濟養院搞得井井有條,這裏的窮困之人也很感激官府。


    很明顯,他們被蒙騙了。


    今天付得祥搞突擊檢查,下麵的官吏來不及準備,所以才弄得漏洞百出。


    付得祥又走到一個乞丐麵前,笑問:“你怎把內襯穿在外麵?還蓬頭垢麵像個乞丐?”


    乞丐不敢回答。


    “衣服脫掉!”付得祥厲聲嗬斥。


    乞丐嚇得跪地脫衣,露出裏麵的破爛衣裳。


    付得祥懶得多看,徑直前往廚房,他低聲對兩個隨從說:“隨便選兩個廚子,分開審問。就問他們彼此來濟養院幾年了,每個月俸酬是多少。”


    這兩個隨從,都是京城來的差人,得到命令立即行動。


    隻用了十多分鍾,他們就回來複命:“這兩人的供詞對不上,全都在撒謊。”


    付得祥轉身問知州和通判:“兩位有甚可說的?”


    楊知州說:“請中貴人赴宴,邊吃邊談。”


    付得祥卻站在原地,比出三根手指。


    “今晚奉上。”楊知州明白是啥意思。


    付得祥頓時笑起來,語重心長說:“這濟養院,是官家和蔡相公推行的德政,可萬萬不能讓宵小之徒壞了。兩位今後要多費點心思。”


    “一定!”


    楊知州和李通判連忙作揖答謝。


    朱銘父子倆絞盡腦汁謀發展,他們那三百多畝茶山,就算全部改為炒茶,靠著成本低廉的優勢,一年也頂多賺幾百貫。


    而這位太監,輕輕鬆鬆就敲詐到三千貫!


    離開濟養院的時候,付得祥還提出要求:“這裏的鐵錢太重,全部換成金錢。若金錢不足,銀錢也可以。”


    楊知州和李通判哪敢拒絕?


    濟養院是宋徽宗的麵子,也是蔡京的政績工程,隻要這太監回去說壞話,他們必然同時得罪皇帝和權臣。


    當天晚上,價值三千貫的金銀錢,就悄悄送到太監麵前。


    李通判氣得大發雷霆,將戶案吏首一通臭罵,又把濟養院的負責人抓進大牢。


    他夜裏找到楊知州喝悶酒:“閹人欺俺太甚!”


    楊知州寬慰道:“好在這廝胃口不大,三千貫就能打發掉。”


    李通判說:“三千貫還胃口不大?州裏一年的公用錢全沒了,你不管錢糧,你當然不心疼!”


    “不給錢還能怎地?”楊知州也是鬱悶。


    宋徽宗想要彰顯盛世,蔡京投其所好,整出一係列福利政策。


    從嬰兒出生,一直到老死安葬,全都有配套的福利。


    就拿濟養院來說,開封府的每個縣都要設立。擴大到全國範圍,貧窮地區隻在州府設立,而富庶地區也要求每個縣都有。


    江南的繁華州府,濟養院收留貧民數額為千餘人,給每人每月提供價值4貫的生活物資。


    而偏遠窮州,最低額度是收留40人,平均額度是收留100人,按當地物價每月給幾百文到一兩貫不等。


    福利資金,明麵上皆由中央撥款,其實是各路常平司在調撥。


    便說洋州的濟養院,額度為120人,每人每月供給一貫錢,僅濟養院的年度開支就達到1400貫。另外,還有漏澤園、舉子倉、慈幼局等等,這些福利機構都要花錢。


    地方財政哪裏供得起?


    常平司官吏要貪一筆,州府官吏還要貪一筆,剩下的錢也發不到窮人手裏,大多數都被關係戶給冒領了。


    這可不是憑空抹黑,《宋會要輯稿》寫得清清楚楚。


    比如北宋時期,戶部曾經建議,要求徹查各路州縣濟養院,懸賞鼓勵百姓舉報冒領者和克扣者。


    又比如南宋臨安府,每年要花十多萬錢,用於收養無家可歸者。官吏卻“失於措畫”(瞎搞亂搞),“宜收而棄”(該收不收)、“以壯為弱”(把有錢人當成窮人收養)。


    這其實不算什麽,實際操作更騷。


    由於南宋財政窘迫,中央無力撥款,濟養院的主要資金來源是田產收入。官員拿著嚴重貶值的會子(南宋紙幣),強行購買民田,把許多百姓逼得破產,再把田劃給濟養院救濟窮人。


    那太監又玩樂好幾天,就連身邊親隨都撈飽了,這才開開心心離開洋州。


    李含章來到書院貴賓宿舍,歎息道:“大郎,俺爹請你今年務必考上舉人。隻要你去考試,什麽都不用操心,考票和保人他來安排好。明年去了東京,考得上進士最好,考不上進士也別回來,一年給你兩百貫的旅京食宿錢。”


    朱銘笑問:“令尊這是受了什麽氣?”


    “那閹人勒索了三千貫,”李含章搖頭感慨,“再加上打點其隨從,還有招待食宿和送禮,四千貫錢就煙消雲散了。”


    朱銘憋住笑意,一臉嚴肅道:“我個人之事,倒是連累了令尊。”


    李含章又說:“你今年辭辟一回,理由充足得很,明年省試(全國會考)之前,肯定不會再來征辟。但你若考不上進士,又回了洋州,官家必然再派人過來。到時候,指不定來個胃口更大的,三四千貫也難以打發。”


    “我盡量考上。”朱銘避而不談是否回鄉。


    朱銘隻能慶幸,炒茶的事情沒有曝光。


    若是閔文蔚腦子發昏,把炒茶獻給太監,萬一宋徽宗喝高興了,直接把炒茶列為貢品才叫糟糕。


    到時候,朱銘要麽逃跑,要麽提前造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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