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朱銘帶著家眷隨從,前往東郊的黃庭觀上香。


    順便,去拜訪鄄城張氏。


    太守車駕緩緩東行,城中百姓好奇圍觀。


    濮州城始建於隋唐,隻不時修繕,一直沒擴建過,規模並不很大。州衙、縣衙、校場、州學等官方建築,就占了全城六分之一的麵積。


    更多百姓,附郭居住在城外。


    宋代城市實行廂坊製,即把全城分為若幹片區(廂),再細分為若幹街區(坊)。


    宋代的坊,跟唐代不一樣,隔離建築全拆了,隻剩各個街區的坊額。坊額上寫著“某某坊”,用以確定街區信息,後來逐漸演化為牌坊。


    朱銘望著街道兩邊的百姓,驀地想起那繁華東京。


    這裏自然跟東京不能比,但南宋初年同樣淒慘,濮州直接被屠城了,城內百姓遭殺戮一空。


    當時,小小的濮州城,隻有一千多西軍殘部,卻力扛金軍兩路主力三十三天。


    守將姚端,率領五百西軍出城夜襲,直衝完顏宗翰的中軍大帳。


    完顏宗翰穿著一件單衣,光腳在深秋之夜驚恐逃命。收攏大軍之後,這鳥人怒火中燒,下令全力攻打濮州,並揚言要屠城泄憤。


    知州楊粹中,帶領全城百姓堅守。城破,巷戰,退守鍾樓,楊粹中被俘殉國。


    姚端率殘兵突圍成功,後來陣亡於柘皋之戰。


    朱銘看著濮州城內,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對是否靖康之後再造反,產生了非常矛盾的心理。


    這種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東京時有過好幾次。


    靖康之後造反,將會非常順利,起事難度大大降低。


    但河北、山東、山西、陝西、河南等地百姓,卻將陷入地獄之中,整個北方的經濟民生遭受極大破壞。


    迷思之間,朱銘已經騎馬出城。


    繼續前行兩裏,負責引路的文吏說:“太守,前麵便是黃庭觀。”


    朱銘卻不去黃庭觀:“我聽說,鄄城張氏便在這附近。”


    文吏回答:“張家祖宅,還有兩裏地。”


    “你來引路,先去張家。”朱銘微笑道。


    文吏一怔,隨即大喊:“去張莊!”


    “當當當當當當!”


    銅鑼連續敲響六下,皂吏舉著牌子引路。


    文吏又說:“太守,拜訪張氏,須得提前派人通知,也好讓張家人有個準備。”


    朱銘點頭:“可以。”


    一個皂吏騎馬去報信,眾人抵達張氏祖宅時,張家已聚集數十人迎接。


    張祖純拄著拐杖站在前方,見到太守下馬,立即上前見禮:“鄄城張祖純,攜張氏族人拜見太守!”


    “老丈不必拘禮,”朱銘將其扶起,拍拍腰間寶劍,“我來濮州已近十日,卻未曾拜訪乖崖先生後人,已經是非常失禮了。我仰慕乖崖先生已久,甚至苦練劍術,早就想來鄄城造訪。”


    老祖宗被人崇拜,張祖純非常高興,連忙說:“太守請到宅中宴飲。”


    鄄城張氏,乃宋初名臣張詠的後代。


    張詠此人,文武雙全,文能開創學術新風,武能平定蜀地叛亂。可飲酒三鬥而不醉,劍術更是當世無雙,跟陳摶、寇準都是好朋友,而且還是“交子之父”。


    十九歲之前,張詠隻是個遊俠,仗劍來往於山東河北。突然就想讀書了,辭家求學十七年,終於金榜題名。


    朱銘被引入宅中,飯菜剛開始做,先飲茶吃些零食。


    張祖純開始介紹族人,特別引薦幾個少年,又說:“後人愧對祖先,已四十年未出進士。張家今有一良才,喚作張祿,可惜不在家鄉,去了東京太學讀書。”


    朱銘笑道:“我卻做了一年太學正,張祿讀的是哪舍?”


    張祖純說:“太學內舍上等。”


    朱銘說道:“錯過了,我管的是外舍生。”


    “不曾做太守的學生,實在遺憾,”張祖純打蛇上棍,“等他過年回鄉,定要去拜會太守,向太守請教學問。”


    “自來州衙尋我便是,”朱銘趁機說道,“張氏子當中,可否推出一人,臨時做我的親隨?”


    張祖純說:“能夠追隨太守,這是難得的福分。張鏜,你過來!”


    張鏜二十多歲,聰慧過人,習得弓馬,精於劍術,喜歡喝酒,活脫脫就是少年版張詠。可惜在讀書這件事上,跟老祖宗差得太遠,連考兩次州試都不中舉。


    這輩子估計別想中進士了,幹脆跟隨朱銘去曆練。


    “鏜拜見太守!”張鏜恭敬作揖。


    朱銘打量此人,頷首讚許:“儀表堂堂,孔武有力,一看就文武雙全。”


    出仕做官就是這麽方便,能夠輕鬆招攬人才。


    當然,朱銘挑一個張氏子做親隨,真正目的還是為了方便做事。


    張祖純吩咐說:“且為太守舞劍助興。”


    “獻醜了!”張鏜抱拳。


    此人有兩把劍,一把是雙手長劍,一把是單手短劍。


    一米八的山東大漢,拔劍出鞘,劈戰削刺,揮斥八極。


    “好劍法!”李寶拍手讚道。


    朱銘說:“一人舞劍難彰其力,你去與他過手。”


    李寶提槍跳出:“俺來了!”


    兩人立即單挑起來,一槍一劍,鬥得難分伯仲。


    李寶的槍術學自軍中,不隻是他,很多山東良民和強盜,一身武藝都是軍隊傳出來的。


    張鏜的劍法卻是祖傳,傳說出自陳摶老祖。這個不知真假,但張詠在做豪俠的時候,確實已經跟隨陳摶學習道術。


    “且罷,莫要傷了和氣。”


    二人打鬥一陣,朱銘適時叫停,讓他們回來喝茶。


    李寶羞臊得很,他使用長槍做兵器,應該能很快擊敗張鏜才對,打了半天居然是旗鼓相當。


    朱銘問道:“可否參觀張家藏書樓?”


    張祖純說:“太守請。”


    張詠當年沒有留下產業,做豪俠時“破產以奉賓客”,整天招待江湖好漢都吃窮了。當官多年積攢的錢財,全都用來買書買酒,隻給後人留下書籍萬卷。


    就連這處祖宅,都是其長子所建——四個兒子皆做官。


    如今的張家一分為三,一家住在東京,早已經破落。一家在福建,很少跟主宗聯係。一家便在鄄城,完全成了地主,幾十年沒出過進士,淪落為普通的地方大族。


    朱銘在藏書樓裏逛遊,發現個有趣現象,張家居然收藏了數百部道經。


    另外,還有兵法和武術書籍。


    朱銘抽出一本鐧譜,開篇就八個字:鐧無單用,法重雙行。


    仔細閱讀總綱,朱銘發現自己練錯了,雙鐧才是馬戰的完全版本。若隻使用一把鐧,很多招式都用不出來,無法發揮鐵鐧的真正威力。


    “此書可否借閱?”朱銘問道。


    張祖純說:“太守盡管取之。”


    朱銘一邊翻閱武功秘籍,一邊隨口說道:“聽聞張家有幾十畝地,被黃庭觀給占了?”


    提起這事張祖純就惱火,憤然道:“那幫道士全不講理,仗著王老誌的氣焰,竟把許多盜賊也收入道觀。那些盜賊穿上道衣,便強占黃庭觀周邊土地,不從者往往被毆打,甚至有農戶消失不見。”


    “張氏人多勢眾,就不敢反抗嗎?”朱銘問道。


    張祖純說:“被道士強占的幾十畝地,挨著黃庭觀不遠,並非主宗所有。而且,也不是上田,占了也就占了吧,惹上那群道士便沒個安生。他們有王老誌撐腰,還養著許多盜賊,鬧起來很難收場。”


    朱銘把武功秘籍遞給白勝,笑道:“我幫張家收回土地如何?”


    張祖純低聲說:“道士囂張跋扈,除惡務盡!但黃庭觀奉皇命而擴建,除不幹淨的,後患無窮啊。”


    朱銘說道:“官家隻是讓擴建黃庭觀,卻沒讓道士勾結盜賊,也沒允許道士強占良民土地。我身為本地太守,自當剪除盜賊。隻是州縣的皂吏弓手不聽話,廂軍又無權調動,須得請張家借些保甲壯丁。”


    張祖純猶豫不定,一時間拿不準主意。


    被霸占的幾十畝田地,隻是張氏分支所有,並非張氏主宗的產業。而且數量也不多,何必招惹道士和強盜呢?


    萬一處理不幹淨,既可能得罪王老誌,又可能引來盜賊的報複。


    朱銘現在要對黃庭觀下手,張祖純心裏是支持的,但讓張家出人就不好了。


    朱銘看著滿樓的藏書,感慨道:“遙想乖崖先生,當年仗劍縱橫河北山東(宋代已有山東概念),破產而招待豪傑,一怒便拔劍殺人。而今雖有偌大產業,張家後人卻連幾個盜賊都不敢反抗。祖宗血性何存焉?”


    張祖純聽得羞愧難當,但屁股決定腦袋,他得為整個家族考慮,真不敢得罪穿上道衣的盜賊。


    “算了,”朱銘說道,“我去乖崖先生墓前祭奠一番,便回州衙飲酒吧。張家被霸占土地都不急,我這做知州的又急個什麽?張氏竟無一個男兒耶。”


    張鏜已經脹紅了臉,年輕人總是氣盛,怎願承認自己沒卵子?他握劍怒吼道:“張家自有好男兒在此!太守不必相激,俺今晚便單槍匹馬殺過去,定將那些賊道殺得屁滾尿流!”


    朱銘滿意點頭:“原來張家還剩一個男兒漢,我會寫信告之東京好友的。就說張乖崖血脈,傳承至今,血性尚存。可惜,存得不多,備受鄉間盜賊欺淩。嗚呼哀哉,何其可悲。”


    張祖純還是要臉的,至少不能丟祖宗的臉,當即拱手說:“太守請稍等,老朽不能獨自做主,須召集各房各支商議此事。”


    張家越是軟弱,朱銘就越放心。


    盜賊都能欺辱的地方大族,屬於非常完美的突破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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