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城縣,高堰鄉。


    這裏是山河堰的第二堰幹渠起始點,


    如果把西縣境內的堰渠也算上,山河堰一共有三條主堰。


    一隊又一隊農民,帶著工具往更上遊走。


    他們有些是地主送來的,地主攤派的錢糧上交,再負責送來佃戶為役夫,這些役夫由官府統一給工錢。


    有些則是自耕農,出不起錢或舍不得攤派,隻能出人挖鑿山河堰,不拿工資但是要管飯。


    在疏浚堰渠之前,得先修複褒水出山的三座攔河堰壩。


    這三座堰壩,是為了抬高水位,蓄水之後,引入三條幹渠分流灌溉。還得建造水量控製裝置,根據各條幹渠的灌溉量,按畝來分配下遊引水量。


    “想要灌溉整個漢中,三道攔河壩是不夠的,等一期水利完成,恐怕還要新增兩三道堰壩。”一個年輕人突然出現在工地。


    符行中正在指揮調度聞言轉身:“閣下是?”


    年輕人拱手說:“趙逢吉。”


    被朱銘認定為“水利95”的趙佺,受人舉薦做太常寺少卿,因給太子多說幾句好話,已被貶去宿州收酒稅。


    而趙佺之子趙逢吉,則是考中了進士,初授昌元(榮昌)縣尉,被林衝、白祺帶兵給抓住。


    趙逢吉在大明村住過幾天,跟白祺是認識的。


    趙逢吉拿出腰牌:“承蒙朱相公看重,我現在是水利司的司副,協助符司正疏浚山河堰。家父曾在漢中做官,對山河堰也有些了解,並做了相應規劃。可惜百姓不信官府,沒有地主願意出工出錢。”


    符行中搞不清楚這人什麽來頭,拱手道:“還請不吝賜教。”


    趙逢吉說:“攔河堰壩,增至六座為宜。幹渠臨江一側,還須增修兩道溢流堰,防止幹渠引水過多,對漢江下遊土地灌溉不利,也可在洪災時向漢江泄洪。還要加設排泄瀝水的渡槽和涵洞。渠底鋪設石板或鵝卵石,作為每年疏浚深度的標識。”


    符行中一聽就知道來了行家,連忙道:“還請細說。”


    趙逢吉帶著符行中,前往幾個關鍵處,現場進行分析解釋。


    一番暢談之後,符行中佩服之至,開始講自己的各種規劃。


    兩相結合,工程量大增,還得追加經費,工期也得往後拖。僅一期工程,就得修到明年秋天(農忙時節必須停工)。


    趙逢吉從賊,比很多人都幹脆。


    一來他爹已經被貶官,家裏也沒啥大員;二來他跟朱國祥認識,並且頗為欽佩;三來可以立即參與山河堰修鑿。


    朱銘在成都府路和梓州路,還抓到不少官員,有十三個進士官願意投靠。數量如此之多,當然是因為打下蜀中,割據之勢已初步確立。


    咱朱大將軍也不是什麽貨色都要,那十三個進士官當中,有五個名聲實在太臭,直接砍了拿去安撫民眾。剩下八人,趙逢吉被送到漢中,其餘都安排在蜀中做官。


    趙逢吉坐在堰壩上,望著工地發呆,感覺世事真特麽離奇。


    他的祖宗,是魏王趙廷美,也即趙匡胤、趙光義的四弟。因為不滿趙光義繼位,暗中多有怨懟之言和小動作,被扣上圖謀不軌的帽子貶為涪陵縣公,安置在房州不準亂跑,說白了就是遭到軟禁。


    軟禁還不算,三十八歲壯年暴斃。


    趙光義悲戚大哭之餘,又爆料四弟不是太後親生,而是奶媽耿氏所出,徹底摧毀趙廷美一脈的正統性。


    趙廷美留下十個兒子,第五子趙德鈞又生十一個兒子……延續到趙佺、趙逢吉這兩代,已經不能算宗室了,不但是旁係,而且是庶出的庶出。


    但趙逢吉終究流著趙宋的血脈,如今選擇從賊實在有夠扯淡。


    趙逢吉突然自嘲發笑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起身去協助符行中做事。


    陳東也來到了工地,問一個正在搬運淤泥的役夫:“閣下家中田畝,可有清丈完畢?”


    役夫說:“俺是劉員外家的佃戶,沒有啥田產。”


    陳東又問:“可曾欠那劉員外錢糧?”


    役夫說:“欠了不少。”


    陳東再問:“可知減租減息令?”


    “啥令?”役夫搖頭,“沒聽過。”


    陳東立即掏出竹管筆,等他加了墨水,役夫已經挑著淤泥走遠。他疾步追上去:“敢問閣下,是哪個縣哪個鄉哪個裏哪個保哪個村的?”


    役夫說:“褒城縣高堰鄉第二裏第一保牛塘村,你問這些幹啥?”


    陳東說道:“經略相公有減租減息令,以往欠地主的高利貸,按年息一分來還。已償還利息超過本錢的,不用再算利息,隻還本錢就行。已償還利息超過兩倍本錢的,啥都不用再還。從明年起,新貸錢糧,年息不得超過兩分半……”


    役夫直接把擔子放下,不可置信道:“還有這種好事?”


    陳東說道:“此令已頒布一個月,從明年元旦開始施行,但官府早就該告知百姓。你竟然沒有聽到絲毫風聲,必是有人故意隱瞞,我得好生記上一筆。明年元旦之後,那個劉員外若不減租減息,你就去褒城縣告官。若褒城縣不管,就去漢中府城告官,經略相公會為伱做主。”


    “俺肯定去,能少還恁多錢糧,拚了命也要告官!”役夫的雙眼在冒光。


    陳東又問:“你這次來做工,可領得多少工錢與口糧?”


    役夫說道:“每天兩頓,一頓幹的,一頓稀的,這活累人得很,也吃不怎飽。工錢每天30文說是幹完活再給。”


    陳東懷疑有人克扣糧食,立即去找符行中。


    符行中卻說:“是我讓扣的,經略相公的錢糧,還未完全籌措。地主攤派的錢糧,也還有許多沒運到,隻能暫時省著點吃。堰壩這邊我親自盯著,口糧與工錢肯定不會出錯。還有幾段主堰渠在疏浚,派了些官吏分段負責,閣下可以去那邊看看。”


    陳東鬧了個烏龍,又去問其他役夫。


    忙活大半天,終於有個自耕農說:“俺家總共典出六畝地,這回丈田隻剩四畝,還剩兩畝找不見了,官府已另給了田契。”


    陳東說道:“這種事情查不清楚,你可以去報官,能拿回一半田根(田骨)。其實丈田的時候,你就該給官差說,自動一人一半的。”


    這屬於曆史遺留問題,朱國祥為了快速方田,讓官吏快刀斬亂麻,查不清楚的直接一人一半。


    大宋開國之初,也曾打算搞授田製,原則上所有土地都屬於朝廷。


    但阻力太大,不可能成功。


    於是已經收歸國有的土地,佃租給農民耕種,其餘私有土地發給田契。隨著時間推移,佃耕官田的農民,自動獲得永佃權。


    而官田經常賜給文武百官,文武百官獲得所有權,但無法獲得使用權。這就出現第一批“一田二主”,在宋代叫做田根、田麵,在明清兩朝叫田骨、田皮。


    王安石為了獲得變法啟動資金,大量出售官田的田根,“一田二主”全麵私有化。


    與此同時,許多擁有完整田產的地主,遇到困難想要籌措資金,卻又不願把田產徹底賣掉。於是,就出售田產的使用權,這種行為叫做“典賣”。


    典賣一般設有年限,擁有田產所有權的田根主,隻要給得起錢,到期可強製贖回使用權。


    而擁有使用權的田麵主,如果原主不贖回,到期可優先購買所有權。


    如果田根主拿不出錢,田麵主也不想買,田根優先出售給親戚或左鄰右舍。親戚或左鄰右舍不買,其他人方能擁有購田資格。


    田根和田麵,不論期限,皆可轉賣。


    給官府交稅,是田麵主的義務,也就是土地使用者交稅。


    簽訂典賣合約,必須在官府交過戶稅,否則打起官司來很難說得清。


    發展到北宋末年,一塊地的田根和田麵,早就不知轉手過多少次,完全就特麽是一團亂麻。所以才有那麽多隱田逃稅,所以太監李彥能夠亂收租,因為大部分田產都難確權。


    朱國祥現在清查田畝,還得理清田根和田麵。


    對於那些曆史遺留問題,實在無法確權的土地,能拿出田契或合約的,那就一人分一半,或者幹脆多人平分。


    而且規定,從明年元旦開始,此後的私契官府不認。田主在典賣使用權時,如果不到官府報備過戶,該處田產的賦稅依舊由田根主承擔,等於把田賣了自己還要繼續交稅,如此才能避免田冊與賦稅的管理混亂。


    肯定有無數小民,由於信息不暢而被坑害,但這屬於陣痛,朱國祥是不會管的。


    另外,田根、田麵合一的田主,因為擁有完整田產,交稅時按照正常田賦收取。隻有田麵的田主,要多交一筆“田產分離稅”,這是逼著田主擁有完整產權。


    陳東對這役夫安慰一陣,心裏忍不住歎息。


    若非是造反,哪能理得清田畝?完全就是一筆糊塗賬!


    隻有真正掌握刀子,才能快刀斬亂麻。


    王安石那會兒,是方田令的最後希望,因為大量田根掌握在朝廷手中。


    王安石把官府的田根賣掉,田根自由轉手之後,換成天王老子來都搞不明白。蔡京方田均稅是必然失敗的,就算基層官吏兢兢業業,也沒那個本事把隱田理順。


    陳東突然覺得,隻有造反才是唯一出路。


    (感謝行情步雨的盟主打賞o(n_n)o~)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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