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薊的哭喊咆哮聲,驚動了附近的官兵,紛紛過來查看情況。


    見到上吊的繩套,官兵都感覺很奇怪。


    也沒人兵變來逼他啊,隨時可以投降活命,咋就突然想不開自殺了?


    有少數軍官是識字的,看見樹幹上的留言,忙說給旁邊的人聽。


    來自東京的士卒,也說這位老將軍,是皇帝的親衛將領。


    有人不屑,有人敬重,但都沒再說話。


    何薊把父親的腰帶重新係好,整理儀容之後,親自背著遺體,率領數千官兵前去投降——本來有一萬多人,這陣功夫已逃跑大半,自己就成群結隊投降去了。


    張廣道親自接收俘虜,看到何灌脖頸的勒痕,還以為是被士兵勒死的。


    又聽說何薊是死者的兒子,便愈發迷糊起來,詢問其他降兵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徐寧低聲說:“這位何老將軍,在東京名頭極大。傳聞中過武進士,曾一箭射穿西夏騎兵的鎧甲,從胸口貫穿又射到後麵的騎兵。當年威震三軍,東京百姓都知道,皇帝也親自接見。”


    故事總會越傳越離譜,關於何灌神射的傳說非常多。


    何灌根本就沒有參與伐遼,卻傳他三箭射石嚇退遼軍,寄托著東京百姓的一種期望。


    張廣道詢問:“可有為朝廷做惡?”


    徐寧搖頭道:“沒聽說過,不太清楚。他手下全是禦前侍衛,不跟咱老百姓打交道。”


    張廣道驚訝:“皇帝把侍衛頭子也派來領兵了?”


    “估計是吃的敗仗太多那昏君不太信任童貫。”徐寧猜測道。


    張廣道歎息:“可憐這位老英雄,非要為那昏君送命,若是投靠俺家大郎多好。”


    何薊把父親的遺體放好解下佩刀,脫掉鎧甲,雙膝跪地說:“請將軍善待降卒,他們多是鄧襄等州的鄉兵和民夫,臨時招募並未對貴部造成什麽殺傷。”


    張廣道說:“這個不須閣下操心,義軍肯定不會殺良冒功。閣下可知童貫布置?”


    何薊沉默不語,他不願出賣友軍。


    張廣道也懶得再問,因為何薊不說,其他俘虜願意講。


    果不其然,當張廣道甄別出俘虜中的軍官,並向他們詢問情報的時候,一個個竹筒倒豆子般往外吐。


    “童貫在襄陽坐鎮,那裏有三千勝捷軍。”


    “辛興宗和辛企宗,各帶了一些勝捷軍,分別攻打洵陽跟平利。”


    “從鄖鄉到這裏,沿途設了四處糧站,將軍快快派人殺去!”


    “武陵河口(堵河口)有一處大糧站,京西南路運來的糧草,全部堆放在那裏再轉運出去。”


    “……”


    張廣道聽得笑容滿麵,讓軍中掌書記錄,然後親自進行匯總。


    這些俘虜也不能白養著,暫時押送到金州各縣,讓他們伐木、采礦、修路、疏通河道。


    等戰爭結束,再甄別之後予以釋放。


    沒法直接放歸,那需要動用大量船隻。


    當然也不會故意虐待致死,因為京西南路地廣人稀,義軍打下來之後必須開發。而眼前的俘虜,大部分來自京西南路,明年得放他們回家種地。


    何薊身份特殊,被專門押送去金州城看管。


    他請求焚燒父親屍體留下骨灰,張廣道一口答應,還分給幾個俘虜幫忙。


    一批又一批俘虜被押走軍官全部踢出來,好讓俘虜失去組織性。


    把俘虜處理完大半,張廣道總算放心。


    那些繳獲的兵甲,好貨都讓士卒換上,孬貨用來武裝民夫。


    張廣道留下少量士兵,跟民夫一起駐守淯陽鎮,並繼續分批押送俘虜,自己親率主力坐船往東。


    既然辛興宗不敢再來,張廣道當然要殺出去!


    沿途的江邊糧站,皆空空如也,連兵帶糧都被辛興宗運走。


    張廣道在後世的鄖陽區五峰鄉靠岸,那裏有大片江邊平地,適合作為兵站和糧站。


    根據俘虜供述,再往前的武陵河口,便是官兵的軍資轉運樞紐。


    武陵水便是堵河,漢江第一大支流。


    順著此河向南,可直達竹山縣,也即三國時期的上庸城。


    卻說何薊帶著父親的骨灰,跟許多軍官一起被押往金州。負責押送他們的,全是臨時武裝起來的民夫。


    態度肯定不怎麽好,而且也無法坐船,口糧還要自己背著,沿途經常挨棍棒,走得慢了就要吃打。


    何薊受到的待遇要好些,因為張廣道下令予以照顧,甚至休息的時候還能跟押送官聊天。


    “聽說金州貧瘠多山,能養得起許多士兵?”何薊問道。


    押送官笑著說:“金州糧食不多,金子卻很多,都拿到襄陽買糧了。從去年秋收到開春,一直都有糧食運過來。”


    何薊頗為無語,同時又覺憤懣,自己賣命打仗,卻有官員賣給賊寇糧食。


    其實在連綿的山區,金州不算太窮,反而是富庶之地。這裏叫做安康盆地,糧食產量僅次於漢中盆地,雖然這個“僅次於”次得有點多……


    何薊又問:“朱先生真不收苛捐雜稅?”


    押送官回答:“也收一些,聽家裏的老人講,賦稅跟哲宗年間差不多。”


    “那也很好了。”何薊感慨。


    他在國子監讀過書,父親打算培養他考科舉。


    何薊更喜歡弓馬槍棒,雖然也努力讀書,但距離進士還遠得很。


    即便這樣,也稱得上文武雙全了。


    他父親以前執掌步軍司,這是個油水豐厚的職位,許多勳貴子弟都來巴結。


    何薊經常受到勳貴邀請,不但在風月場所消費,而且還附庸風雅參加一些文會。


    朱銘的詩詞,何薊全都拜讀過。


    他很喜歡朱銘的文字,《治安疏》罵得暢快淋漓,《正氣歌》寫得蕩氣回腸。他甚至悄悄收藏禁書《大學章句疏義》,還讀過朱銘的《討獨夫趙佶檄》。


    誰不痛恨昏君和奸臣呢?


    宋徽宗這兩年重用太監李彥,設立西城所禍亂地方。就連禁軍的一些中低級軍官,家裏的田產都被太監盯上,既要交賦稅,又要交田租,等於給朝廷雙倍納稅。


    曾有屬下軍官,跑到何灌那裏哭訴。


    何灌去找李彥討個說法,雙方鬧得不歡而散。


    當時何薊就想啊,禁軍軍官都被這麽盤剝,普通百姓可怎受得住?


    果不其然,今年帶兵出征,一路所見,滿目瘡痍,讓何薊再次想起朱銘那篇檄文。


    何薊私下問父親:“各地賊寇蜂起,朝廷難以剿滅,這大宋還有救嗎?”


    何灌隻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何薊又問:“禁軍都被盤剝,如何讓他們忠君?”


    何灌難以回答,隻能一聲哀歎。


    何薊還想再問,何灌突然囑咐:“我受君恩太重,自當盡忠職守。你這軍職,卻是憑本事考武舉得來的,如果……”


    如果什麽,何灌沒講,何薊卻知道。


    大宋這條船就快沉了,父親想讓他尋機換一條。


    前提是,父親必須死!


    數日之後,進入安康盆地,何薊仔細觀察鄉村。


    雖然受到戰爭影響,鄉下難免蕭條,但基本農業生產秩序卻在。


    金州同樣屬於京西南路,而且還比南襄盆地更貧瘠。但在朱家父子的治理下,這裏的土地種滿了莊稼,肥沃的南襄盆地卻遍地拋荒。


    不說南襄盆地,開封府都開始拋荒了!


    西城所壓榨得農民喘不過氣,收再多糧食都不夠交稅。富戶還能憑借多年積蓄硬撐,小地主和自耕農隻能棄田逃跑。


    開封府下轄的襄邑(睢縣)、太康,去年就出現零星賊寇,今年變得愈發壯大。


    何薊隨軍出征的時候,童貫為了保證後方,還派一支偏師去太康剿賊。賊寇不敢接戰,撒丫子流竄到譙縣,童貫就懶得再管了。


    半路遇到大股流民,童貫挑選青壯當兵,隨便發給一些簡陋武器,剩下的老弱婦孺全部驅散。


    何薊現在還記得,那些流民痛哭哀嚎的場景。


    兩相比較,眼前的金州仿佛世外桃源。


    即便朱家父子也在收重稅,稅額跟哲宗朝差不多,但確確實實可稱世外桃源!


    唉,這大宋恐怕真沒救了。


    ……


    “太師,請發勝捷軍,否則金州戰場就沒救了!”辛興宗把部隊留在武陵河口,自己坐船直奔襄陽求救。


    童貫大怒道:“你數萬大軍怎吃了敗仗?”


    辛興宗找借口道:“說是有五萬大軍,可民夫加上水軍就兩萬。剩下的三萬多兵,禁軍不堪用,廂軍也不堪用,鄉兵更是連兵甲都不齊。賊寇有一種砲車般的法器,可拋射鐵球五裏遠。俺也帶兵去攻打過賊堡,被那法器的鐵球砸幾下,就有數百人潰逃。”


    “胡說八道,好端端哪來的法器?”童貫根本不相信。


    辛興宗說:“真有法器,全軍將士皆可作證,俺一個人可編不出這等故事。”


    童貫問道:“何灌呢?”


    辛興宗說:“何灌責怪俺不懂打仗,他非要搶奪兵權,把鄉兵全給拿去。撤軍之時,他也不來救援,坐視俺被賊寇擊潰。此時他還在淯陽鎮,也不曉得有沒有投敵。”


    “這個何灌,在京城便不聽話,上了戰場還不聽話,咱回京之後定要彈劾他!”


    童貫知道辛興宗在說謊,但給他提供了彈劾何灌的借口。


    皇帝已經不信任他了害怕他再次打敗仗,所以才派何灌過來隨軍。


    在童貫看來,何灌分走了自己的兵權,這種人必須狠狠收拾!


    辛興宗哭求:“請太師讓勝捷軍參戰,否則俺手裏真沒有可用之兵。”


    “咱親自過去!”


    童貫在襄陽坐不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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